三国新故事《狂士悲歌》09
发布时间:2025-09-22 06:06 浏览量:1
第八章 逝川鸣冤
长江在荆襄之地撕开一道淤肿的裂口,江夏段的水流混沌如熔化的铅液。初春骤临的洪汛提前撕裂了残冬寒冰,浊黄巨浪裹挟着断木、泡胀的兽尸、锈蚀的兵甲碎片奔涌撞击。水势粘稠得几近凝滞,腥臭的气息随着翻滚的水沫蒸腾,如同蒸煮着整条大江的腐烂脏腑。“破浪”楼船似一具醉死的巨兽尸骸,被江流推向乱礁嶙峋的绝壁。船板在扭曲的浪涌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腐朽木料的酸腥混杂着底舱深处挥之不去的呕吐物腥臊、死鱼腐气以及新添的、更加浓烈的铁腥味,在潮湿沉重的空气里搅拌、发酵,凝结成一层令人窒息的污秽瘴疠。
杖刑的地点就在高悬于船尾的半露天艉楼甲板上。一根巨大的舵杆如同狰狞巨兽的脊骨贯穿中央,黑沉朽木泛着水浸的粘腻冷光。湿透的船板在脚下晃动起伏,滑腻如同抹了一层油腻的脓血。
黄祖高踞主位。未着披甲,只套了件敞开的猩红丝绸软袍,前襟溅满了昨夜宴席泼洒的酒浆与油渍,暗褐刺目。湿漉漉的黑缎袍面在惨淡天光下幽幽地反着水渍,裹在他那壮硕松弛的躯干上,像一头盘踞在泥淖里的肥胖鳄鱼。他手执一个鎏金错银的犀角酒觥,冷眼觑着船板中央被反剪双手、死死按跪于湿冷甲板上的祢衡。祢衡皂袍下摆被一柄粗钝的铁钩撕裂至腰间,粗粝的麻绳深深勒入瘦骨支离的臂骨,绳结处渗出混着汗水的淡红。两名操持着碗口粗榆木军棍的赤膊力士沉默侍立,腰间紧束的黑色水靠汗湿油亮,周身虬结的筋肉如同铁块浇铸,散发着野兽般沉闷的凶威。木棍顶端沾着深色的淤痕与碎裂的皮屑肉糜,那是昨日处置“细作”时溅上的污物。
空气粘稠如油脂,只有浪涌船板和底舱压抑痛苦的呻吟。江水深处传来一阵沉闷如同巨物翻滚的异响。
黄祖灌了一大口酒,喉咙间爆出一声滚雷般的浑浊低笑,粘稠的酒浆顺着嘴角胡须滴落,摔在湿滑的甲板上,洇开一小片暗浊的色斑。“嘴硬?”他捏着酒觥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骨头……也硬?”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扬手!
一个头裹青布的矮壮军吏猛地踏前一步,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沉闷短促的指令!空气猝然绷紧!
粗重的木棍带着撕破粘稠瘴气的凄厉风声!悍然撕裂湿冷的空气!挟裹着昨夜血肉模糊的记忆与江水的沉重腥气!两道沉重的黑影!如同倒塌的铁塔!裹挟着摧毁一切的凶蛮力量!轰然砸落在祢衡那仅剩薄薄一层破碎皂袍遮蔽、嶙峋凸起的脊梁骨上!
咔嚓!!
一声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的、极其短促又极其清晰的裂帛之音!如同枯朽的竹篾骤然折断!在粘滞的江风中刺耳地爆开!
祢衡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挺!颈骨因瞬间的剧痛而痉挛僵直!整个枯瘦的脊梁仿佛被这瞬间的巨力冲击拉成了一个反向的弧形!骨骼断裂的钝响与闷声同时在他胸腔内炸开!喉咙深处炸出一声被强行扼断在喉间的、惨厉到非人的短促气音!像被拧断了脖子的野鹤!枯黄肮脏的乱发被劲风抽散,向后猛烈地甩动!
第一口血!一股炽热粘稠的铁锈洪流在剧痛挤压下从撕裂的喉管深处狂喷而出!如同被砸烂胸腔的破旧风箱!粘稠腥烈的血沫在空中画出一道妖艳刺目的弧线!喷溅在冰冷的、布满水渍和霉斑的乌沉船板上!迅速与甲板缝隙里常年淤积的滑腻苔藓、腥臭鱼鳞黏液搅拌在一起!
“呜呃——”祢衡几乎发不出声音,被剧痛撕裂的嘶吼变成了喉管深处破碎的风声。身体软泥般向潮湿滑腻的甲板瘫去,却又被绳索死死拉扯着跪立!双腿剧烈地痉挛着,几乎跪立不住!眼前一切色彩骤然褪尽,只剩下昏聩的漆黑与爆炸般飞溅的金星!耳中灌满了长江愤怒的咆哮和自己血液在喉头汹涌的呜咽!
然而那杖影如山!没有丝毫停顿!没有喘息!
砰!砰!砰!砰——!!!
木棍如同机械般残酷无情地连续起落!每一次都准确地砸落在同一片血肉之上!发出沉闷而残忍的撞击声!砸裂脊骨!捣碎筋肉!皮肉被巨大的钝力瞬间撕开!又反复砸进更深处粘稠的组织!每一次重击都伴随着骨肉模糊的撕裂闷响和更汹涌的血泉喷薄!
脊背上那层早已被汗水和血水反复浸透、又被撕裂的皂布碎片瞬间化为齑粉!露出底下迅速肿胀变形、如同被反复碾压过的烂泥般的肌肤!皮肤从紫黑、酱红再到惨怖的酱褐色!裂开的皮肉下翻出惨白带血的筋膜和黄白色的骨茬!每一次棍影落下!那片地狱般的糜烂肉坑就发出沉闷的“噗嗤”声!如同捣入湿透的豆渣!暗红色的血浆混着破碎的组织液如同滚沸的肉粥疯狂地涌出、飞溅!粘稠地泼洒在力士布满汗珠与刺青的虬结粗臂上!泼洒在冰冷滑腻、积满深色污垢的甲板木缝中!泼洒在祢衡因剧痛而扭曲惨白的脸颊上!更如雨点般溅落几滴在黄祖松垮裤脚旁那滩尚未干涸的酒渍边缘!
轰隆——!
头顶压了一天一夜的铅灰色浓云深处突然炸开一道撕裂穹窿的闷雷!如同远古神祇从沉睡中被惊醒的咆哮!
祢衡几乎失去意识的头颅猛地向上扬起!如同溺毙前最后求生的姿态!脸上五官扭曲得模糊一团!血浆、污浊的泪液、汗水搅拌在一起!覆盖住所有的皮肤!浓稠的血沫不受控制地从鼻孔、嘴角、甚至眼角狂涌而出!每一次痉挛都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气流和血泡!他整个人已经被鲜血彻底淋透!脊背上的烂肉和破碎的筋骨在棍下不断凹陷又起伏!如同风暴中被反复冲刷即将分崩离析的海滩礁石!
就在那两名赤膊力士再次扬起被染成猩红的棍棒!即将落下那致命的最后一杵!彻底捣碎这个早已无用的脊骨之时——
一只枯瘦如铁枝、被血水和腥臭江水泡得冰冷彻骨的手!
猛地!如同濒死毒蛇的闪电噬咬!暴起!
在木棍下落的轨迹中!在血水喷溅的缝隙间!
以超出想象的、榨尽了生命最后一点残烬的疯狂速度!瞬间死死扣住了右侧行刑力士扬到最高点、握着木棍末端的粗壮手腕!
“呃?!” 那力士错愕暴怒的闷吼尚未出口!手掌被一股冰冷锐利的力量深深刺入!那看似枯瘦无力的手指竟如同烧红的铁钩!指甲深深陷入他布满油汗湿滑的小臂皮肉!刺骨的冰冷与剧痛混合着难以想象的蛮悍之力!瞬间切断了那即将落下的劲风!
祢衡几乎被砸断脊梁的头颅猛地抬起!乱发血污下,那双曾经燃烧过智慧与狂傲的眸子,此刻竟亮得惊人!如同被暴雨洗刷过的两块寒星!里面没有哀求!没有怨恨!只有一种燃到了最后、只剩下纯粹虚无与毁灭的疯狂决绝!
血沫混着碎裂的牙齿碎片从他撕裂的嘴角溢出,但嘴唇却豁然张开!牙齿雪亮!如同垂死猛兽最后亮出的獠牙!喉咙深处被血块堵住的呼啸终于在五指深陷力士皮肉的一刻!如同积蓄千年的岩浆冲破岩层!化为一股裹挟着刺骨腥风与灵魂灰烬的、足以刺穿长江怒涛的撕裂之声:
“且——听——吾——最后——一——骂——!!!”
声音撕裂着空气!撕裂着他自己残破的喉咙!如同千万片尖锐琉璃在风中狂啸!竟盖过了头顶酝酿的惊雷!盖过了长江深处巨流翻滚!更盖过了力士狂暴的喘息!
“噗噗噗噗——!”
就在这最后的嘶吼炸响的同时!头顶那浓铅色的天空仿佛被无数细针骤然刺破了无数孔洞!无数冰冷的、豆大的雨点如同神魔的眼泪!裹挟着初春未散的凛冽寒气!如同千万颗呼啸的冰雹!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瞬间覆盖了整个江面!覆盖了“破浪”号!也覆盖了船尾甲板上那片令人窒息的血污修罗场!
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落在滚烫的血洼里!落在翻卷的烂肉上!落在那僵持的枯手与粗腕之上!炸开无数微小的、灰红色的花朵!雨水混着浓血!迅速将祢衡脚下的甲板冲刷成一片猩红黏腻的泥沼!如同一个巨大的、蠕动流淌的血池!刺鼻的铁锈腥气被冰冷的雨水激发蒸腾,更加浓烈地弥漫开!那从脊骨裂口深处涌出的温热血流,被冰冷的雨水迅速冲淡、稀释,沿着船板的倾斜和无数细微缝隙,如无数条蜿蜒的红色溪流,奔涌流向船舷边缘的低洼处,混入长江奔流不息的混沌浊浪之中!
江风骤然狂暴了十倍!卷起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抽打的鞭子!
就在这天地如沸的混沌背景中!
就在那冰冷的雨水疯狂冲刷着祢衡头上脸上的血污、冲刷着他裂开见骨的脊背、也冲刷着行刑力士惊怒扭曲面孔的时候!
一个飘忽、断续、如同幽灵呓语的稚嫩哼唱!竟然穿透层层滚动的浪涛声、密集如鼓点砸落的大雨声!隐隐约约地从江岸靠近绝壁的一处乱石礁岬之后传来!
风太大!浪太急!雨太密!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却固执地、顽强地钻入人的耳膜深处!时而如一线游丝在狂风骤雨的轰鸣间隙中穿行,时而又被怒涛声彻底吞没。然而!那熟悉的、充满野性暴烈与沉痛悲怆的……古老的……旋律!每一个音符都如同烧红的钢钉!狠狠钉进早已裂开的灵魂沟壑!
“咚—咚—咚咚……咚……”
没有鼓!只有人声!一个孩童般清亮却又被江风撕扯得失真的声音!哼着那支带着野性呐喊、饱含血泪控诉、撕裂一切虚假宁静的——《渔阳三挝》!!!
雨水中被冲刷得面色惨白如鬼、瞳孔却骤然扩大的祢衡!他那双深深抠进力士肌肉的枯手!猛地抽搐了一下!那仅剩的、支撑着他发出“最后一骂”的狂暴力量!如同被这渺远却又清晰无比的哼唱瞬间抽空!紧抠的手指如同脱力的钩子!骤然松开!软软地垂落下去……
冰冷的目光穿过厚重的雨帘!穿过劈波斩浪的楼船舷墙!死死钉向那处飘出稚嫩歌谣的乱石礁岬!礁石后方,一个小小的、模糊的、斗笠蓑衣的幼小轮廓!如同在惊涛骇浪中一株微小却倔强的芦苇!对着风雨如晦的长江!对着沉浮杀戮的楼船!对着桅杆上招摇的黄祖帅旗!兀自对着混沌天地发出那与年龄、与时空、与命运都如此悖逆的、来自远古战场的悲怆回声!
祢衡的脸上!雨水混杂着血水流淌!那最后一丝凝固在嘴角的、玉石俱焚般的嘲弄!就在这渺远的哼唱声中!竟缓缓地、缓缓地!如同被冰冷江风轻柔拂去的落叶……溶解开来!化为一片近乎慈悲的空茫!一丝……仿佛洞穿了亿万年尘嚣劫灰的……疲惫……与最终的……解脱?
那抹空茫与疲惫,在脸上停留了连一个心跳都不到的瞬间!随即被更汹涌的冰冷扑灭!
失去了手臂支撑!失去了最后那点维系意识的力量!他那早已残破不堪、被鲜血浸泡得异常沉重的身躯!如同失去一切牵线的木偶!向冰冷粘腻、注满雨水的猩红船板上!瘫软……倾倒……
面朝下!
那曾经击碎铜鼓惊慑千军、书写裂帛华章的手掌,五指舒张摊开,无力地拍入血水泥泞的甲板!浑浊的血水溅起微小的涟漪!随即又被暴雨的狂鞭砸入更深的泥淖!
头颅最终沉沉地、如同沉睡般……
贴向了那片被无数冤魂血水染红、此刻又被冰冷雨水疯狂冲刷的……
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