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新故事《狂士悲歌》05

发布时间:2025-09-18 05:54  浏览量:7

第四章 渔阳裂帛

建安三年的元旦寒夜,冻结万物。许昌上空黑云低压,不透星光,连平日里钻营于城墙砖缝间的鼠虫都蛰伏不出,只剩下割面如刀的朔风裹挟着砂粒,刮过空荡的街衢。司空府门前,两列巨大的气死风灯在风中狂乱摇曳,那朱红漆皮剥落的罩子里,粗若儿臂的牛油巨烛燃烧得格外凄厉,橘红的光晕在青石地面上投下两滩粘稠、变形、不断抖动的巨大晕圈,如同垂死巨兽伤口淌出的脓血。

朱漆大门内,却是滚沸的另一番天地。

正厅门户尽开,十数座铁兽巨炉分列左右,炉膛深处吞吐着近乎妖异的赤红烈焰,发出沉闷的“轰轰”声。炉盖孔洞间,一道道白炽的炽热气浪嘶嘶喷射,将空气都灼烧得扭曲翻滚。兽炭燃烧的浓烈焦味、铁水般的高温驱散了所有残存的寒意,只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燥闷。厅堂四周,手臂粗细的白蜡密密麻麻插遍鎏金灯台,灯火摇曳出的光影交织重叠,如同无数金色的蠕虫在大殿梁柱、雕花壁板、华美的毡毯以及满座珠光宝气的宾客脸上爬行蠕动。浓郁得化不开的酒气氤氲蒸腾,和着各色炙烤油腻肉食的焦香、香料燃烧后甜腻的暖味、体热的腥臊、脂粉的俗艳,凝成一锅浓郁粘稠、令人几欲昏聩的油膏。

新岁祯祥,乾坤同庆。曹操高踞主座,玄色蟒袍在灯火映照下浮动着水波般的暗纹,脸上挂着雍容自若的笑意,频频举杯向两侧文武致意。文武两班,依次排开。文臣列前,或凭几含笑,或捻须低语;武将于右,觥筹交错,吆五喝六,声震屋瓦。席间琉璃杯盏碰撞,银箸象牙筷子起落,汤水羹肴的馥郁气息在炙热空气中愈发浓郁得让人脑门发胀。张辽、夏侯渊等人早已去了平日拘束,面酣耳热,敞着武袍领口,露出内里坚实汗涔的胸膛。就连荀彧这般素来端谨的谦谦君子,眼角眉梢亦被这满堂喧嚣烈酒熏染出几分暖意融融的微醺,举杯时宽大的云纹袖口微微垂下几许慵懒。

丝竹靡靡,如胶似漆,缠绕着鼎沸人声,在滚烫的空间里织成一张巨大柔韧、令人沉溺的网。

就在这炉火蒸腾、酒意正酣、人声鼎沸、连烛火都仿佛因这暖意而变得粘稠迟缓的时刻——

“咚!”

一声沉闷的孤响,突兀地震颤了厅堂粘稠的空气。

很闷,很低沉,仿佛来自于大厅最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并不响亮,甚至被丝竹人声轻易覆盖大半。然而,它就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猛地楔入滚沸的油膏!

主座之上,曹操端起黄金爵送至唇边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下首,正与郭嘉举杯谈笑的荀彧,唇边的笑意一凝,半掀的眼帘蓦地抬起,越过喧嚣攒动的人头,目光精准地投向宴会厅西侧深处那面巨大的盘云纹皮鼓前。灯火阴影中,一个靛蓝色的孤独剪影,挺直着背脊,静静地立在那里。

祢衡。

他垂着头,散乱枯槁的头发遮挡住大部分脸孔,唯有下巴僵硬的线条在光影分界处划出冷硬的刻痕。他身上那套靛蓝色的鼓吏粗布服,洗得发白发脆,在这满堂锦绣中寒酸得如同乞丐的袈裟。他双手握着那对油污浸透、早已磨得发乌发亮的鼓槌,粗糙而斑驳的木头压在他同样骨节突出、青筋微凸的手掌中。

刚才那一声沉闷的孤响,正是来自这里。

没有人注意到。乐师依旧操弄着缠绵的曲调,席间依旧喧嚣震天。

曹操收回目光,黄金爵平稳地送到了唇边,笑意未改。

下一秒!

“咚——!!”

不再是闷响!是裂帛!是惊雷!是山崩!

那只枯瘦的手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骤然扬起!鼓槌挟裹着凄厉的风声,悍然砸落在蒙着老牛皮、绷紧到极致的大鼓皮面中央!

整个庞大的厅堂像是猛地一窒!时间被这一声彻底砸穿!所有丝竹之声、杯盏碰撞、喧哗笑闹,在这瞬间凝固!空气被某种无形巨力猛然压缩至极致!仿佛连炉火喷吐的白气都为之一顿!

轰!!!

这不是单一的声音!是惊雷在深渊炸裂!是岩浆从地心喷涌!是千万孤魂从炼狱深处同时发出的恸哭哀嚎!声音带着无可匹敌的冲击力猛地撞开!沉重而暴烈的声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夯击在每个人的心脏、耳膜、四肢百骸!

“呼——!”紧接着是第二记!不再是孤响惊雷,而是延绵不断的、如同滚地龙般奔突咆哮的鼓点!槌头落在鼓皮边缘、中心、再切向鼓身坚硬的木框!每一次击打都迸发出截然不同的音色与烈度!低沉如闷雷碾过大地,尖锐如利锥破开寒冰,沉重如青铜巨棺轰然坠落!疾!密!重!缓!急徐有致而又铺天盖地!密集得令人头皮炸裂的滚奏如同冰雹倾盆砸向钢甲!骤然放缓的几记重槌又如万斤巨锤砸碎苍穹!鼓槌在祢衡枯瘦如铁的手臂驱动下,化作漫天鞭影!带起烈烈破风之声!《渔阳三挝》!古战场祭奠亡魂的悲歌!此刻在他槌下卷起的,是黄巾残肢、羌骑折骨、白骨露野的腥风!是长矛折断、马匹哀鸣、血浸残阳的号泣!是神州板荡、山河破碎、宫阙倾颓的呜咽!无数压抑的、控诉的、绝望的、嘶吼的音符被他从地狱深渊强行拖拽而出,在牛皮鼓面上疯狂震颤,爆裂成足以撕裂魂魄的声之狂澜!

炉火,在狂飙的声浪中剧烈摇曳,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无数的杯盏,无论金银琉璃还是粗陶劣瓦,都在沉重的鼓点震动中瑟瑟发抖,杯底撞击着案几,发出密集如雨点般的哀鸣!更有人臂弯一震,杯中之酒竟泼出大半,淋漓泼洒在锦袍袖口、名贵的貂裘之上!炽热的焰苗在气流冲击下疯狂扭动!投射在雕梁画柱、纱帐屏风之上的巨大晃动的人影幢幢!鼓声不仅穿透耳膜,更在每个人的胸骨、内脏间共鸣!震得肺腑翻腾!心脏如同被无形巨手握住!血脉偾张却又四肢冰寒!

酒樽震鸣!人影摇晃!烛火狂舞!空气扭曲!这哪里是宴席的鼓乐?!分明是裹挟着沙场血火与生民泪海的——末日悲歌!

死寂。当那暴烈的鼓点终于在一个裂石穿云的炸响后骤然而止,余音在巨大空旷的厅堂梁柱间盘旋嘶鸣、久久不散时,时间仿佛被彻底冻结。炉火在气流余波的撕扯下猛地向下一缩,瞬间黯淡几分,发出垂死的吱吱哀鸣。一片狼藉之中,满堂鸦雀无声!

文臣席首,荀彧端坐依旧,身形笔挺。然而手中那只青玉杯早已倾覆,半盏温热的“九酝春”酒浆顺着案沿,如小溪般无声地流淌,洇湿了他貂裘下摆那华美柔顺的貂毛,酒液顺着毛尖滴落,在他脚边精致繁复的缠枝纹丝毯上,迅速扩大成一滩深色而黏腻的污渍。他脸上温雅的薄醉,被撕得粉碎!只余下一种近乎空白的凝滞!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照出仍在厅堂上空震颤嗡鸣的余波,也倒映出那巨大盘云纹鼓架前那个枯槁靛蓝的身影——仿佛一把无形的刻刀,正在狠狠地刮削他精心构筑的、关于秩序与仪轨的一切认知!他嘴唇微张,唇纹深处却干燥得如同龟裂的河床,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某种哽住的灼热之物咽下,又如同挣扎于窒息前的喘息。

右侧武臣席,徐晃手中本捏碎的一块骨头掉落在地。夏侯渊握拳的手放在几案上,骨节捏得咯咯作响,指节捏得惨白泛青,眼底那点新岁的豪情被更为原始的、恐惧与暴怒交织的赤红覆盖!许褚喘着粗气,额角青筋暴起跳动。就连一向沉稳的张辽,此刻也死死握着腰间的刀柄,那巨大的饕餮吞口纹饰在他指腹下冰冷刺骨,他粗重的呼吸间也带上了战场上的焦糊血腥气!他眼中刚刚被烈酒点燃的豪气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强行按捺的、野兽遭遇挑衅般的凶戾!更远处的角落里,那个前日布置马札的肥胖掾属,脸色如同刚刷了生石灰,惨白得吓人,他颤抖着手去够掉落在地的筷子,胖乎乎的身体却失去了重心,一屁股跌坐在自己的貂绒坐垫上,带倒了身侧几盏盛满汤羹的彩绘陶罐!咣当啷啷!碎片四溅!浓稠的汤汁肉糜洒了一地!浓郁粘腻的焦糊肉香混杂着油脂的恶腥气,扑鼻而来!

但无人责备。所有人的神经依旧沉溺在那撼魂夺魄的余响中无法自拔!无数张面孔僵滞,眼神空洞,如同在鼓声狂澜中溺毙的灵魂!他们的眼眶发红,腮边肌肉无法控制地微微抽搐,更有甚者,眼角竟有温热的泪水在毫无征兆、甚至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无声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滚烫的泪珠砸在冰冷的案几边缘或精致的衣料上,摔得粉碎!那是灵魂深处的旧创被粗暴撕开!是被强行拽出的、压在意识深潭最底层的、乱世苍生最原始的恐惧和无以言说的巨大悲怆!

祢衡的鼓槌最后一次砸落在鼓面的正中央!发出一声沉闷到极致的余响!终于结束了这一切。他垂手而立。浑身早已被汗水浸透!破旧的靛蓝粗布衫紧贴在嶙峋瘦削的脊背上,勾勒出根根清晰突起的脊椎骨节!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烂的风箱在他喉间剧烈拉扯!头发被汗水黏成一绺一绺,粘在同样满是汗水的额角、枯瘦凹陷的颊边。他缓缓抬起头。那是一张怎样的脸?!汗水肆意冲刷着面上的尘土,在颧骨高耸的两侧留下蜿蜒污浊的泥痕。嘴唇因极度用力和缺氧而灰白干裂,被牙齿狠狠咬过的地方渗着血丝。那双眼睛!里面没有任何演奏完毕的疲惫,没有任何对权势敬畏的畏缩,只有一种燃烧到了极致、只剩下纯粹灰烬与破灭的疯狂!冰冷!死寂!如同两口吞噬光线的深渊!

死寂的厅堂,连呼吸都仿佛停滞。祢衡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呆若木鸡、泪痕犹在的华服面孔——那些被鼓声击穿了心灵盔甲的脸孔上残留的惊恐、脆弱、茫然、尚未干涸的泪痕……在他眼中,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朱紫贵人,此刻剥去了所有冠冕堂皇的伪装,露出了内在的苍白与恐惧,他们那灵魂深处的卑微与怯懦,在刚才那场鼓点风暴的洗礼下,在泪痕的映照下,纤毫毕露!像一群被剥光了华丽羽毛、瑟瑟发抖的鸟雀!

就在这时——

“啪!”

一声清脆而尖锐的裂帛之音陡然炸响!死寂被打破!是铜镜碎裂?不!比那更清脆十倍!

一名负责宴席礼数的侍官——正是之前捧托“鼓吏”衣冠的侍从,他面孔涨得通红,显然刚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被惊醒,带着一种被冒犯尊严的狂怒,他猛地踏前一步,指着祢衡汗透的衣衫和他那身因激烈击鼓而更显破旧污浊的靛蓝色粗布短衣!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控诉,在整个凝滞的空气中爆开:

“狂徒!放肆!鼓吏祢衡!大胆悖逆!竟敢当筵亵渎!着旧裳污浊!污我司空府颜面!更污百官慧眼!还不速速退下更衣谢罪!”

侍官的嘶吼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打破了短暂的、灵魂震颤后的沉寂。众人惊醒!目光瞬间聚焦回祢衡那身不堪入目的破衣烂衫上。那种被灵魂深处恐惧洗礼后的失态感尚未散去,此刻立即又被这粗陋刺眼的“不敬”激起了另一种强烈的、急于找回体面的愠怒!有人拧眉,有人撇嘴,更多的目光迅速从茫然转为鄙夷和厌恶,如同无数把冰冷的毛刷,瞬间扫过祢衡汗透的靛蓝身影,似乎要将刚才那勾魂夺魄的鼓声所带来的冲击,强行用这种世俗的“礼仪”清扫干净!

然而——

祢衡脸上的肌肉猛地一跳!那深渊般的眼底非但没有被这指责刺穿,反而如同冷灰之中瞬间爆燃起最后的星火!一丝冰冷而狰狞、混合着极致嘲讽与毁灭快意的笑纹陡然撕裂了他的嘴角!他猛地抬头!枯瘦的手臂霍然抬起!竟非指向那叫嚣的侍官,而是再次高高扬起了那双油黑污秽的鼓槌!

“哈哈——!”几声短促狂放、不带半分欢愉的嘶吼迸发而出!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他那握着鼓槌的双手竟不是继续击鼓!而是猛地松开!“啪嗒”两声闷响!那对沾满他手心汗水和经年累月无数前人污渍的鼓槌被他随手扔在脚下!如同丢弃两件肮脏秽物!

紧接着!不等任何人反应!祢衡枯瘦的手指如同钢爪一般,闪电般探向了自己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嶙峋瘦骨上的靛蓝色粗布短衣!他双手猛地抓住衣襟两侧!骨节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吧”声!

“嘶啦——!!!!”

裂帛之声!尖锐!狂暴!带着布料纤维被瞬间蛮力崩断的哀鸣!骤然炸响在死寂的厅堂上空!比刚才的鼓声更为清晰!更为野蛮!更为直刺人心!

他竟当着满座衣冠!当着炉火烛光!当着他刚刚以鼓声攫取了所有人灵魂的此刻!用尽全力!将自己的上衣自脖颈处向下猛地撕裂开来!动作狂暴得如同撕裂一面屈辱的旗帜!

靛蓝色的粗布如同腐朽的草席,应声爆裂!发出刺耳的撕裂声!两爿破布被狠狠向左右甩开!

“噗!”靠近祢衡最近的一盏落地蟠螭灯猛地一阵摇晃!灯油泼洒!飞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几缕从他甩开的靛蓝破布上落下的灰尘细屑!细微的焦糊味伴随着布料撕裂的声响和油灯晃动的阴影,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所有人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止了!瞳孔因极致的骇然而骤然缩紧!视野骤然倒转扭曲!

灯光!数盏巨大的落地蟠螭油灯恰好斜照在祢衡撕裂衣衫的身影之上!

那瘦骨嶙峋的脊梁!毫无保留地、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滚烫的光柱穿透撕裂破布散落的烟尘细屑,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将他那赤裸的躯体牢牢钉在舞台中央!那脊背极瘦!几乎只剩下皮包着一根根坚硬突起的骨节!每一根肋骨的形状都清晰可辨!如同龟裂大地之上凸起的、被烈日暴晒、被风沙蚀刻千年的嶙峋石棱!汗水在那灰黄枯槁的皮肤上流淌,在肋骨的凹沟里汇成细小的、暗浊的水线向下蜿蜒!映着熊熊炉火的光芒,竟在那嶙峋的骨节上折射出极其刺目、令人心惊胆战的、如同枯骨般青白森冷的光泽!那赤裸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嶙峋的根根肋骨如同琴键般起伏颤动,每一次都牵动着附着的薄薄皮肉!这哪里是肉身?分明是一具挣扎在炼狱边缘的、即将朽灭的活尸骸骨!

这幅惨烈的、充满原始冲击力的画面,配合着祢衡撕裂衣衫瞬间那狂暴决绝的姿态,以及他脸上那混合着毁灭快意与极尽嘲讽的神情,在满堂珠光宝气的映衬下,形成了世间最为暴烈而荒谬的控诉!那具嶙峋赤裸的身躯,如同从乱世枯冢之下猛然掘出的一具不屈枯骨,悍然矗立于金碧辉煌的饕餮盛宴中央!

祢衡猛地旋身!面向那满座衣衫华美却心神俱震的群臣!他的声音不再是嘶吼,而是一种从撕裂的喉咙深处直接磨砺出来的、带着血肉撕扯的破碎低啸,却比雷霆更有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如同带血的钢针,狠狠钉入众人摇摇欲坠的魂魄!

“着旧裳……乃污……尔等颜面?”

他枯瘦如柴的手指猛地指向自己那暴露在灯光下、根根肋骨森然泛青的胸膛!指尖几乎要戳进自己薄薄的皮肉!那嶙峋的躯体因激愤而剧烈颤抖着!

“尔等满身!锦绣绫罗!堆金砌玉!熏香绕身!佩玉鸣珰!”

他的目光如冰锥,在每一张惊惧、慌乱、羞怒交织的脸孔上扫过,最后,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狂热,猛然投向那高踞主座之上的身影!那双枯井般的眼底,此刻竟凝聚起最后的、足以焚尽灵魂的暴烈星光!

“可——遮得住……”

他声音陡然拔高、扭曲、撕裂!如同一万只濒死的孤鹤在寒夜中同时发出最后的悲鸣!所有的屈辱、愤懑、绝望、不甘、以及对这污浊世道终极的嘲弄与控诉,都在这撕裂胸腔的声音里爆发出来!他指向主座!指向那被华服裹挟的身影!用尽肺腑中最后的烈焰,炸开一声石破天惊的诅咒!

“——狼!心!豺!胆——!!!”

轰!整个大厅的空气瞬间被点燃!被抽干!被彻底点燃!狼心!豺胆!两个字如同两把烧红的投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扎向曹操!

所有人的血都涌到了头顶!又瞬间冻结凝固在四肢!目光僵直在祢衡赤裸的、嶙峋如骨的躯干和他那如同投向火刑架的疯狂表情上!再惊惶地扭转向主座!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大厅!

主座之上!

曹操的面色在“狼心豺胆”炸响的同时骤变!那张雍容平和的脸上,所有的温煦、大度、乃至之前隐忍未发的掌控一切的神情,在刹那间被撕裂得粉碎!一股狰狞扭曲的、近乎实质的阴戾之气如同地底的幽暗冰风,骤然从那深不见底的眼眸最深处狂暴地席卷而出!瞬间覆盖了整个面孔!眼角猛地裂开锐利而阴狠的纹路!嘴角那抹惯常的笑意凝固在扭曲的肌肉边缘,形成一个极其冷酷而恐怖的刻痕!握着酒杯的手骨节暴凸!指节因巨大的愤怒而青白失色!

“狂——犬——吠——日!”

雷霆般的怒喝如同九幽炼狱的罡风猛地从主位炸响!四个字如同四柄冰冷的凿子,狠狠凿穿了所有人的耳膜!

曹操再也无法忍耐这当众的、赤裸裸的、毁其根基的羞辱!他猛地站起!巨大的力量带翻了铺着白虎皮的圈椅,沉重的檀木椅背砸在青砖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他手臂猛地一扬!

“噹啷——哗啦!”

那只原本擎于掌中、象征着他无上权柄的纯白玉觞,被他含怒猛力掼出!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狠狠砸在了祢衡身前三尺之地的青石砖面上!玉觞瞬间粉碎!迸射出无数锋利如同刀片的碎屑!晶莹剔透的玉屑混杂着残余的酒液如同天女散花般飞溅开来!

破碎的声响带着极致的暴戾余韵,在滚烫凝滞的厅堂中刺耳地回荡!

“污——我——清——听——!!!”

曹操的声音如同千年寒冰凝结的锋刃,每一个字都带着淬火的寒意和碾压一切的杀机!他怒视着中央赤裸而立、脊骨森然泛着青光的祢衡,眼中再无一丝虚伪的包容与怜悯,只剩下如同盯着腐肉上最后一只嗡嗡蝇虫般的冰冷刺骨的厌恶!

玉屑飞溅!冷光刺目!那“污我清听”的凛冽断喝,带着绝对权力的意志,如同无形的巨磨轰然落下!瞬间将所有被鼓声震醒的心魂!所有对赤裸真相的骇然!所有潜意识的悲悯与共鸣……重重地碾回了现实冰冷坚硬的泥潭!碾进了对眼前这具赤裸嶙峋躯体的恐惧与唾弃的泥潭之中!

堂下,祢衡在玉觞碎裂的巨响中浑身一颤。飞溅的冰冷玉屑打在他赤裸枯瘦的胸膛上,留下细微刺痛的小坑洼。他没有躲避。那点刺痛和曹操冰冷的目光相比,如同蚊蚋叮咬。鼓槌扔在脚边,撕裂的靛蓝破布碎条无力地垂在他汗透的臂侧。他挺着那根根肋骨如同琴键般清晰凸起的脊梁,在这极致的羞辱与碾压之下,竟缓缓地、僵硬地抬起了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头颅。

那张脸,在碎裂玉觞飞溅的刺目光斑映照下,已彻底褪尽了最后那点扭曲的狂热和血色。只剩下死寂的灰白。像一块被冰封了千年的顽石。汗水依旧在嶙峋的肋骨沟壑里蜿蜒向下流淌,汇入腰间早已被浸透变色的靛蓝色粗布裤腰的深线里。一滴豆大的汗珠正顺着他枯瘦肋骨滑落,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冰冷的、奇异的光晕,恰好落向脚下那片闪烁着星点光芒的、沾染了残酒的破碎玉屑之间。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丝难以名状的纹路。不是笑。更像冰川在死寂中裂开的一道漆黑的缝隙。他的目光不再燃烧,空洞如同被暴风雪洗劫过的荒原。在那片荒原尽头,破碎的玉觞在冰冷的地砖上散发着虚幻的光芒——那是权力瞬间倾泻的残骸。

他缓缓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视野里是无数张惊魂未定、被恐惧攫住却又在主人定音之后长舒一口气、露出劫后余生般松快神色、随即迅速转为鄙夷与厌憎的华服面孔——那些面孔在方才鼓声风暴中流下的泪痕尚未干透。这些面孔扭曲着,膨胀着,旋转着,最终定格为一张巨大的、无形的、覆盖了天地、吞噬了所有光线的金线银绶的网!那网散发着新布和血腥糅杂的气息,严密地包裹着这片厅堂,如同一个巨大的、镀金的囚笼。而他赤裸而脆弱的脊梁,他这具被粗暴撕裂的、汗透的皮囊,正处在这囚笼中央的最黑暗处。

那盏之前被他狂暴动作波及而溅洒灯油的蟠螭铜灯,灯芯在焦糊的黑烟中猛然爆出一串密集的火星,明灭闪动。扭曲的火焰光影如同冰冷的鬼手,在檀木主位前方地板上,在那碎裂的玉觞、泼洒的酒液和瘫倒的白虎皮圈椅之上,在曹操笔直如寒枪般挺立、锦袍下摆被灯影拉出漫长扭曲黑影的身影后,投射出一个巨大而狰狞、不断摇曳晃动的影子轮廓!像张开的、扼杀一切的铁栅!那影子的边缘锋利如刀,切割、吞噬着每一寸试图透入的光线,与祢衡脚下那片象征尊严与反抗的、布满破碎玉屑的光亮区域之间,划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玉觞碎裂的尖锐余音,如钢针穿刺,终于彻底散尽于燥热粘稠的空气里。祢衡缓缓地垂下眼睑。那滴由嶙峋肋骨滑落、最终消失在玉屑与残酒间的冰冷汗珠,仿佛带走了他身体最后一丝多余的温度和震颤。脚下的破碎玉石上残存的一点微光,倒映着他那张不再有任何表情、如同被抽离了所有生气的——麻木的脸。这麻木如同沉入深海万仞之下,压盖了所有被撕裂的痛楚和碾压的屈辱。只有那双垂下的眼睫深处,在那片被死亡般的麻木笼罩的灰烬之下,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幽魂叹息般的嘲弄在无人能窥见的黑暗里悄然凝结。这嘲弄冰凉刺骨,无关愤怒,甚至无关悲哀,只是对满堂华服、对座上的“狼心豺胆”、甚至对他自己这具被碾碎的残骸本身……一个渺小到尘埃里、却又锋利到足以划破整个时代的问诘。

他赤裸着上身,嶙峋的脊骨在满堂死寂和摇曳不休的、仿佛已化身为牢笼栅栏的灯影幢幢中,定格成一个沉默而凄厉的惊雷余烬。厅堂深处,那面巨大的盘云纹皮鼓在烛火晦明中静立,光滑的鼓面映着一角跳跃的火光,也映着一角撕裂的靛蓝布片垂落的残影。火焰扭曲跳动,将那一角鼓面映照得赤红跳跃,幻化成永不熄灭、永不屈服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