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禛:那个温和敦厚的文坛盟主

发布时间:2025-08-15 17:43  浏览量:3

明末,为避兵祸的王象晋携全家隐居于长白山,闭门谢客,潜心教授孙辈课业。某日从弟王象咸上门拜访,王象咸好豪饮,草书颇有张旭之风,二人酒酣之际,几个孙辈围了过来向叔祖讨要真迹。

祖父王象晋不慌不忙地出了个对句:“醉爱羲之迹。”

还未等几个兄弟反应过来,其中一人快速应道:“狂吟白也诗。”

王象晋大吃一惊,作答的正是最小的孙子王士禛,惊喜的王象晋将书画赏给了王士禛,事后又对其父说:“此子必早成。”

王士禛是王家这辈最出色的孩子,他所出身的山东新城王家乃官宦之家,自嘉靖年间以来,族中仕宦不断,祖父王象晋一代,曾出过九个进士,可谓是门闾显赫。

王士禛出生于崇祯七年,时值改朝换代之际,他自幼便随归隐的祖父避难于深山之中,与诸位兄弟一起受祖父教导。王士禛天资不凡,深受祖父看重,而他的成绩也没有让人失望。

顺治七年,王士禛应童子试,郡、邑、提学三试中均为第一,又于次年通过乡试中举。

顺治十二年,王士禛赴京会试,名列五十六名。

客观来说,这是个还不错的名次,但对于历来才名在外,品学兼优的王士禛来说并不满意。他志存高远,可这个名次还不足以让他在殿试进入前三甲,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除了心气和眼界,还有的是大把的时间,于是他选择了到下一届参加“补殿试”,只待再创佳绩。

不过王士禛的才名是并不需要名次来证实的,顺治十四年,他陪两位兄长参加乡试,大明湖畔设宴的士子雅集,席间他挥笔写下一组《秋柳》:

昔江南王子,感落叶以兴悲;金城司马,攀长条而陨涕。仆本恨人,性多感慨。情寄杨柳,同《小雅》之仆夫,致托悲秋,望湘皋之远者。偶成四什,以示同人,为我和之。

秋来何处最销魂?残照西风白下门。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烟痕。愁生陌上黄骢曲,梦远江南乌夜村。莫听临风三弄笛,玉关哀怨总难论。

娟娟凉露欲为霜,万缕千条拂玉塘。浦里青荷中妇镜,江干黄竹女儿箱。空怜板渚隋堤水,不见琅琊大道王。若过洛阳风景地,含情重问永丰坊。

东风作絮糁春衣,太息萧条景物非。扶荔宫中花事尽,灵和殿里昔人稀。相逢南雁皆愁侣,好语西乌莫夜飞。往日风流问枚叔,梁园回首素心违。

桃根桃叶镇相连,眺尽平芜欲化烟。秋色向人犹旖旎,春闺曾与致缠绵。新愁帝子悲今日,旧事公孙忆往年。记否青门珠络鼓,松柏相映夕阳边。

——明 王士禛《秋柳》

这是一组写得极为优雅且高明的诗,通篇层层用典,不曾提及一个“柳”字,却写尽了萧瑟黯然的秋柳意象。他将众多哀愁悲凉的景象组合在一起,流畅灵动地展现了一种极富感染力的意蕴,残照西风里,繁华不再,昔日荣光盛景,终是物是人非,化为一片萧条。

彼时南明弘光朝灭亡不过十二年,南方的大地上,还有遗老苦苦支撑。这四首《秋柳》柔美妍丽的辞藻下所描绘的模糊意象引人无限联想,不知勾起了多少人的悲凉心绪,一时间,《秋柳》传遍大江南北,众多名士纷纷唱和,顾炎武、冒襄、陈维崧、朱彝尊等文坛上声名赫赫的人物不断加入其中,引发了一场庞大的应和浪潮。

此前的王士禛虽有诗名,也不过是个初露锋芒的后辈,而这组《秋柳》带来的轰动却是让这个年轻人真正站在了无法忽略的高度,当共鸣的声音扬起,云奔朝涌,四海不绝。

王士禛的才学和自信并未辜负他的期望。顺治十五年,王士禛在殿试中获得二甲三十六名,赐进士出身。

可惜王士禛未能凭借这个好名次留在京城,他“不得馆选”,被派遣到了地方为官,顺治十七年,王士禛赴任扬州,担推官一职。

推官负责执掌刑狱司法,王士禛对这个岗位安排是有些顾虑的,他是个长于舞文弄墨的文人,听讼断案要面临诸多繁杂的公务,且责任颇重,不免让他倍感压力。

不仅是他,他的父母亦是对他即将上任这等掌管生杀予夺的司法之职很是挂心,临行前母亲语重心长地嘱咐他:“务尽职守,以嗣前烈。”

王士禛不曾辱没母亲的教诲,他上任后,恪尽职守,断案慎之又慎,对于治下百姓,总是怀着一股宽和之气,一如他那含蓄文雅的诗风一般。他秉持着体恤温情的处理方式,也敢于革除弊政,在世道不公面前,他不计较仕途得失,为民请命,坚持平反冤案,主持公正。

在这公正无私之下,他同时展现的是极为出色的能力,他曾数月内完成上千案件,未有错漏,这样的工作量和高效率竟导致他身侧的十余名侍史手腕脱臼。

只是身在这司法要职上,难免会被官场的暗流所波及,他也因触碰权贵利益,遭受降级处分。

官场上的龃龉不由让他陷入苦闷当中,当人挣扎在困顿疲倦中总是要寻求解脱的,所幸,他是个诗人,他还有诗歌。

他走向了苍茫浩渺的山水之中,用诗歌去释放一切心绪。

顺治十八年,他在苏州邓尉山赏梅,夜宿于圣恩寺还元阁,初绽的梅花飘浮着漫山香气,夜雨声声中,烟岚交织,湖水拍岸,风声呼啸,万籁回荡天地之间,让他久久未能入睡,他落笔写下一首诗:

梅树初花石涧流,满山香雪送行舟。三更萧瑟湖边雨,百尺高寒水上楼。师子窟中岚翠合,法华山外暝烟收。霜天欲晓鲸音起,万壑声从何处求。——明 王士禛《雨夜宿圣恩寺还元阁》

从阁中眺望太湖,远处的渔阳山在朦胧的雾色中晕染出一副空远的画卷,他望着那片飘渺的山水之色,心中似有所感悟。

山岚雾色,远近虚实,仿佛彰显着一种无法言传只可意会的美感,当他沉浸其间的那一瞬,所有的心绪情感都融于自然之中,达到了浑然纯粹的意境。

他忽然明白了作诗的最高境界,兴会神到,不着形迹,便是神韵所在。

王士禛自此自号“渔阳山人”,而他也将持“神韵说”在这诗坛上占一席之地,乃至日后登顶巅峰。

当神思与妙理的法门开启,他的创作如鱼入汪洋,自由开阔,尽情地去探索那片神韵之境。

与蓬勃的创作相伴而生的是他更为广泛的交游酬答,案牍之余,他做的最多便是访古探幽,遍访名士豪杰。自扬州上任后几年间,他频繁往来在南京、苏州、无锡、如皋、松江等地,足迹遍布整个江南地带。

江南钟灵毓秀的人文底蕴熏陶着他的才思,他在频频的诗文交际中不断激发着创作的热情,凭借着出色的诗才,他也得以结识诸如陈维崧、冒襄、杜濬、林古度、邵潜等久负盛名的文坛大家。

他在源源不断的汲取和碰撞中一点点丰富自己的“神韵说”,他言明神韵乃诗的神采韵致,倡导情景交融,空远超逸,自然含蓄的意境,即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美学。

在这飞速的成长下,他已经拥有了问鼎文坛的才能。

除却诗名的增长,他迎来的还有仕途的上升,康熙四年,他在扬州任职五年后,因政绩优秀,被调至京中为礼部主事。

他不曾想到,他将会在京中的烟云里度过三十余年的岁月,而他也将在这逐渐平稳的仕途中,走向诗坛最高处。

扬州时期的斐然诗名已经让他得到了认可,在这精英群集的京师文坛上,他比之名家先辈不遑多让,他也得以在诸多的文学盛会中绽放光彩。

康熙十一年,他被派往四川任乡试正考官,沿途所历的蜀道山水给予了他丰富的灵感,让他写下大量的诗作。

潼津直上势嵯峨,天险初从百二过。两戒中分蟠太华,孤城北折走黄河。复隍几见熊罴守,弃甲空传犀兕多。汉阙唐陵尽禾黍,雁门司马恨如何?——明 王士禛《潼关》

重峦叠嶂,先贤故迹,无一不让他才情挥洒自如,他的笔力在这险峻壮丽的蜀道山水中变得雄健刚劲起来,不同于此前的柔婉淡远,他笔下的蜀道诗颇具雄浑之力又不乏神韵之气,刚柔并济,典雅优美,豪迈开阔。

叶方霭称他的蜀道诗:“毋论大篇短章,每首具有二十分力量,所谓狮子搏象兔皆用全力者也。”

王士禛的诗名最终传入了康熙的耳中。康熙十五年,完成了撤藩的康熙皇帝闲逸下来,起了诗咏之兴,便问起如今文坛有什么诗文兼优的人才。

王士禛的名字就这样被举荐了上去,而后康熙亲试王士禛,将他擢为翰林院侍讲。

天子的眷顾让他一时轰动朝野,这份机遇无疑进一步地巩固了他的地位。自三藩平定,台湾收复后,康熙的目光就转向了文人士子,他有心笼络这些前朝儒生,归自己所用,他下旨开设博学鸿词科,让各级官员举荐人才。

康熙自是希望能将资深望重的大儒收归于朝,不过文坛的领袖是无法被任命而来的,能得天下文士公认,有一呼百应的声望与才名,绝非易事。

而王士禛正是这样的人。

早在扬州时期,王士禛就与钱谦益有过书信往来,身为明末士人领袖的钱谦益尽管在降清一事上德行亏欠,但他的学问文才却是无法被否定。

王士禛曾多次相邀与钱谦益唱和,却被婉拒,但钱谦益并未掩盖对他的赞赏,他在回信中言:“词坛有人,余子皆可敛手矣。”之后又说出“钱代王兴”这样的赞誉。

对于当时不过二十八岁的王士禛而言,这样的称赞中不知饱含了多少诚挚殷切的认可。

而如今,他未负盛名,终是成长为了文坛巨擘,一代领袖。

他仕途顺遂,诗名赫赫,所交游的名士诗人甚众,在诗坛上举足轻重,他的诗风学说对整个诗坛影响深远,有越来越多的士子求见追随。

他温和敦厚的秉性也不曾改变,虽功成名就,对贫寒困窘的饱学之士亦是持以敬重,愿为之举荐,他也从不吝啬接见求访士子,赏识那些身负才华的后辈新人,对他们给予关照,抱以期望。

著有《长生殿》的洪昇,早年间诗作曾被的王士禛大加赞赏,与他亦师亦友,洪昇命运坎坷,在京城时穷困潦倒,王士禛常施以援手,对他多有鼓励。

与洪昇齐名的《桃花扇》作者孔尚任,也曾受到过他的关照,孔尚任和他是老乡,王士禛常带领孔尚任参与诗文集会,在他被罢官落魄后登门救济。

他因偶然的机会与蒲松龄结识,读罢《聊斋志异》后,为之赠诗,写下了“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处于落拓之际的蒲松龄得到这样一位显赫的文坛盟主的称赞,感激之余深受鼓舞,也因此成就了一段文坛佳话。

王士禛无疑是个温和厚道的人,而正是他这份过于敦厚的性情,为他召来了麻烦。

康熙四十三年,任刑部尚书的王士禛因在王五案中判决从轻,进而于朝堂斗争被牵连,最终以失察罪名导致被革职。

早在扬州上任时,王士禛就曾因宽和谨慎在考满中被判定为“失出法严”,受到降级,在他的一贯做法上,他向来对人命的定夺极为慎重,惩恶毫不手软,但对小民总有几分体谅仁厚。

他最终还是在他的厚道上翻了船,结束了长达四十五年的仕宦生涯。他没有带着荣光回归故里,也没有沦落到下狱流放的悲惨下场,他仍是幸运的,他的德行与声望让无数人为他的离去惋惜悲叹,离京时,相送者挤满了街道,而他也只带走了满车的书籍。

他的晚年在诗书中度过。他居于山中别墅,醉心于讲诗著述,写下《古夫于亭杂录》、《香祖笔记》、《蚕尾后集》、《带经堂集》等著作。

“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他昔年曾感叹风流俊逸的大才不再,文坛寂寞已久,他终是打破了这片寂寞,为这诗坛带去了繁盛的一页。

一如李元度在《国朝先正事略》中所言:“公以诗鸣海内五十余年,士大夫识与不识,皆尊之为泰山北斗。”那浩荡了诗坛的神韵之风最终融在那铸成华夏千年璀璨的文脉里,穿过漫长的岁月,化为一座矗立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