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藏竹书《赵正书》“白泉之置”说辨
发布时间:2025-07-08 10:46 浏览量:1
江西地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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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藏竹书《赵正书》中“白泉之置”的释读及其方位所在,引起研究者关注。“白泉之置”既出自始皇帝赵正之口,在秦必为重要知名之地,然秦时并无“白泉”地名,因此学界有“白泉水”和“甘泉置”之说。考虑到秦汉间文字书写的隶变过程,汉简之“白泉”或为秦时“白水”之讹写,《赵正书》中的“白泉之置”,即为秦时之“白水之置”,在咸阳之旁白水苑附近的白水县,也正在秦始皇“其亟日夜揄趣”捷径返回咸阳的必经之路上。关键词:白泉之置;白水苑;白水之置;《赵正书》;秦始皇
北大藏西汉竹书《赵正书》记秦始皇赵正最后一次出游到白(柏)人时病笃,与李斯等人谈话中言及“白泉之置”,他说:
吾自视天命,年五十岁而死。吾行年十四而立,立卅七岁矣。吾当以今岁死,而不知其月日,故出斿天下,欲以变气易命,不可于欤?今病笃,几死矣。其亟日夜揄(输)趣(趋),至白泉之置,毋须后者。其谨微密之,毋令群臣智(知)病。
“白泉之置”在什么地方?竹书整理注释者赵化成先生引《广雅·释诂》“置,驿也”,指出白泉之置当指白泉驿,“从简文看来,秦王赵正当死于‘白泉之置’与《史记》记载不同。······‘白泉之置’不见于文献记载,但简文说‘至白(柏)人而病’,于‘白泉之置’病死,故其地当距柏人不远。”文中显示秦始皇对于赶到“白泉之置”的心情有些迫切,“白泉之置”及“白泉”出自始皇帝赵正之口,在秦必为重要知名之地,其方位在何处?对于理解秦始皇当时的心态、他的死亡以及对秦宫苑、驿路的考察非常重要。
一、“白泉水”与“甘泉置”说
“白泉之置”不见于传统文献的记载,柏人或平原津附近也没有叫“白泉”的地方。王子今先生指出:“白泉之置”未必确指其地,赵正也未必预知会在此病死,“白泉”当带有神秘的象征意义,可能与神仙世界中饮之能使人长寿的“白泉水”有关。田旭东先生也认为:“白泉之置”与谶纬、志怪类书中求仙、求长生的“白泉水”有关,“秦始皇为何要抓紧时间急忙赶往白泉之置,并非是为了赶到那里去死,而是想到达可饮白泉之水的神仙世界,以实现长寿不死的目的”。
秦始皇平时是有寻仙、求长生的愿望与行动,然而简文中赵正所表达的意愿,是要求不再等待后面的侍从车队,日夜兼程赶到“白泉之置”去,“白泉之置”并非是一个能让人易命长寿的虚幻之地或虚幻之水。陈剑先生认为,根据简文描述,“秦始皇就是死于离柏人不远之处的,当其在柏人病重之时,要求不等待在后之从人,而日夜兼程赶到‘白(?)泉之置’,但因其病已太甚、不能承受车马之劳甚或已到不能略有移动之地步,故即停下立议后。‘白(?)泉之置’必定距柏人甚远,故需日夜兼程始可期在去世之前赶到,故必非如整理者所谓“简文说‘至白(柏)人而病’,于‘白泉之置’病死,故其地当距柏人不远”。陈氏列举北大藏《老子》《赵正书》中之“甘”“邯”字形,与原书释文“白泉之置”之“白”形相近,认为“白”字可释为“甘”,所谓“白泉置”或为“甘泉置”。
甘泉确有其地,“甘”字的释读和“甘泉之置”推测得到不少学者的赞同。高中正先生认为“白泉”实际是整理者的误释,陈说结论不可移易,“甘泉”应该是距离柏人、沙丘迢远,而靠近秦都咸阳的甘泉宫,结合《史记》所记始皇出行路线,“甘泉之置”是“在直道的端点甘泉宫附近设‘置’,是很自然的”。周秦汉先生在《〈赵正书〉载秦始皇帝出游“变气易命”的思想分析》一文中,直接将“白泉之置”的引文改为“甘泉之置”。苏建洲先生赞同“白泉”为“甘泉”的释读,指出“《赵正书》中始皇预想的路线,即始皇的计划应是沿着‘直道’驱驰到南端终点——甘泉,再由甘泉赶到咸阳”;但苏说对“置”为驿站之说提出质疑,检索秦简未见“置”有作“驿站”的用法,认为“甘泉之置”的说法可能是“经过了汉人的手笔”。郭声波先生认为“甘泉之置”路途远遥,“白泉之置”应是在秦始皇病笃之地返回咸阳路途之间,清代名“白泉村”(今阳泉市郊区萌营镇)的地方,并推测在白泉村附近秦时可能有供始皇休息的小行宫。
秦始皇要赶往的“甘(白)泉之置”不在柏人或沙丘附近,而是远在咸阳附近的宫苑周围,这种推论富有启发意义。然而改“白泉”为“甘泉”,从简牍的字形上并不能完全排除“白”字;该“置”既是在咸阳附近的宫苑,也未必是甘泉宫。“白”与“甘”在简牍中形近易混,往往须看上下文义才能加以判断。
陈说举例的《赵正书》中的“白人”之“白”与“甘(白)泉之置”之“甘”,差别些微,其他形近“白”之“甘”字,是来自马王堆帛书《二三子问》、北大简《老子》,并非出自一人之手。《赵正书》篇中出现的“白泉之置”中的“白”或“甘”,与其他明确为“白”义的“白人”“白刃”之“白”与“张(章)邯”之“邯”字左边之“甘”对比,“白”“甘”并无明显差别。作“甘”字解可以,作“白”字也未必为非,而且更为自然。
二、“白泉”为“白水”讹变与秦之白水苑县
笔者认同“白泉”之地不在柏人附近而在咸阳附近宫苑之说,但“白泉之置”之作“白泉”的释读正确。“白泉”的初文或为“白水”,汉简“白泉之置”之“白泉”,应为秦时“白水之置”之“白水”的讹变,“白水之置”与秦朝的“白水苑”、白水县有关。
众所周知,战国到秦汉正是文字由篆转隶的演变时期,出土于此时的简牍就存在着这样大量隶变的过渡性字体。《说文》:“泉,水源也。象水流出成川形。”“川”形即“水”形,即《说文》谓水“象众水并流”之状。甲文金文的“泉”像水从石罅涓涓流出,篆文字则像水从泉眼中向外流出。由篆变隶时,“泉”上部泉眼变为“白”形,下部“川”形两边断开为两点似“水”,或不断开似“小”,都是“水”的象形。隶书“泉”字为“白”与“水”或“小”的合体。睡虎地秦简《田律》“毋敢伐材木山林及雍隄水泉”中秦隶之“泉”,为“白”与“水”的合体。《赵正书》“白泉之置”中汉隶之“泉”,则为“白”与“小”的合体。秦“白水苑丞”封泥、“白水弋丞”印谱、“白水乡印”中的“水”,仍像“川”形,而无界格“白水乡印”“白水左尉”二印中竖写“白水”二字,极似秦隶之“泉”字(见图1)。由上而推论,“白水之置”作“白泉之置”,应是秦汉间人在传写过程中,将紧写的“白水”误读为“泉”,并在“泉”上补写“白”字。也或因“泉”“水”之义相通,“白泉”为“白水”别名,汉时“白水”与“泉”易讹也相通。图1 秦“白水乡印”“白水左尉”封泥中“白水”与《赵正书》中汉隶“白泉”
“白水”地(水)名讹变为“白泉”的情况在后世也有发生。《魏书·地形志》东夏州定阳郡下领临真县:“临真有丹阳山、白泉。”《水经注·河水》:“河水又南合黑水,水出定阳县西山,二源奇发,同泻一壑,东南流迳其县北,又东南流,右合定水,俗谓之白水也。”其下熊会贞补疏认为:“《地形志》定阳郡临真有白泉,‘泉’乃‘水’之误。”《水经注》中的“白水”俗称已久,到《魏书·地形志》撰写时已变为“白泉”了。
《十钟山房印举》收录有秦田字格“白水弋丞”官印谱,近出秦封泥有“白水之苑”三品和“白水苑丞”封泥。秦代的“白水苑”为传统文献所未见,“白水苑”之名,是因临水而得名,与秦之白水设县有关。马非百先生《秦集史·郡县志》认为白水为秦时置县,秦文公分清水为白水即此置县,地在今彭衙堡,洛水东岸。周晓陆、路东之先生指出,秦时宫苑以其地名称之,汉粟邑有“白水”,即今陕西白水县南河,白水苑或在此。傅嘉仪先生说,秦在白水置苑,“疑此苑为厩苑。因白水县司官一带,自古乃水草丰美的养马良场”。徐卫民先生判断白水苑可能是在咸阳远郊兴建的苑囿,是关中地区设置比较早的县级机构。秦有无界格的“白水乡印”等乡印封泥,孙慰祖先生认为“白水”在秦为乡,“其中一部分地名到西汉可能已升格为县,如‘白水’等”。后晓荣先生认同孙慰祖的观点,也认为秦内史之白水只是乡名或禁苑,到西汉时才为置县。
“白泉”后世用作村乡地名极多,但秦时文献、简牍及印玺封泥,并无“白泉”之地名或宫苑名所见。阳泉之“白泉”及“白泉村”见于晚出的宋碑及清乾隆《平定州志》记载,白泉之置在“白泉村”之说难以成立。
秦之“白水”地名一直延续到当今。白水县位于渭河盆地北沿,桥山、黄龙山之南,洛河之滨,地势西北高东南低,自西北向东南呈阶梯缓降式大斜坡状,植被茂盛,水资源丰富,兽类和禽类物种繁多,县城西部地区现在还有白水林皋湖国家湿地公园。白水一带,既有山林,又有泉泽,放在秦代是非常适合用作苑囿的地区,或如傅氏所言为厩苑。秦在咸阳附近的宫观苑囿面积很大,白水苑也不例外。
秦代白水苑的方位,周晓陆、路东之先生推测可能即今陕西白水县南河一带。徐卫民先生认为秦之白水县的辖区在今白水县的南部。秦之白水南邻重泉(今蒲城一带)。重泉的得名,史念海先生认为是“因泉渊泽薮为名”。“重泉”历史上又称“水县”或“南白水”,“水”“泉”相通,与秦之白水县紧邻而关系密切。秦时白水县的县治位置又应在白水苑之南,这一带地势比苑囿低且平坦,更靠近今蒲城一带。白水县属秦的内史领县,驿站一般设在县治之处,《赵正书》中“白泉(水)之置”地名的出现,表明白水县确实是在秦时设立。“白水之置”是重要的交通冲要之地,它东向与蒲津关相接,西南与咸阳宫及骊山墓相望。
三、白水之置与赵正“其亟日夜揄趣”返京路线
“白水之置”的推定,除了“白水”为“泉”字的讹变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佐证,就是“白水之置”是在秦始皇从柏人或平原津返回咸阳最近路程的必经之路。“甘泉之置”说的推定,有一个重要的史实依据,是秦始皇死后车队返回咸阳的路线确实经过了甘泉,即《史记·秦始皇本纪》所载:“行,遂从井陉抵九原。······行从直道至咸阳,发丧。太子胡亥袭位,为二世皇帝。”走这条路线经直道返回咸阳,必然要经过直道的起点甘泉宫(甘泉之置)再回到咸阳。但这是赵高、李斯和胡亥等人规划的路线,而不是秦始皇生前所考虑回到咸阳的路线,这并非是一条近道,与秦始皇所言“其亟日夜揄趣”的要求不符。
秦始皇统一后共五次出巡,其中第三次、四次巡游路线与最后的一次路线比较接近。王京阳先生根据《史记》等资料的记载整理出秦始皇出巡所走的路线。
二十九年,第三次出巡路线:东出函谷关,过阳武、濮阳、临淄、芝罘、琅邪,返回的路上又经过临淄、平原津、巨鹿、恒山、邯郸、壶关、上党、安邑、蒲州津,渡河回到咸阳。三十二年,第四次路线:从咸阳东出函谷关,在孟津过黄河,到河内郡治怀县,过邯郸、恒山、涿县、蓟县、碣石、右北平、渔阳、上谷、代郡、雁门、云中、上郡,返抵咸阳。三十七年,第五次也就是最后的一次出巡路线:走云梦、过丹阳,至钱塘、临浙江、上会稽,过吴,从江乘渡,并海上,北至琅邪、荣成山、芝罘,并海西至平原津,秦始皇沙丘病死;胡亥、李斯等人继续载尸而行:过恒山、井陉,经太原、雁门、九原,到云阳,走直道回到咸阳。
这三次回咸阳路线的汇集点在平原津、沙丘(或柏人)与巨鹿、恒山一带。第五次出巡路线,秦始皇走到平原津或柏人时,他希望尽快赶回咸阳的路线,应与第三次的路线相近,也就是走上党、安邑,从蒲州津渡河,然后回到咸阳宫,这是一条最近的路线。然而在秦始皇死后,胡亥、赵高、李斯等人却并没走这条比较快捷的路线,而是舍近求远,兜了一大圈从直道返回咸阳,这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对此,辛德勇指出:“嬴政病故之沙丘,位于今河北巨鹿、广宗一带,按照正常的情理,本应由此循太行山前大道,转经函谷关,返回咸阳(或者是西越太行山,取道蒲坂,西入关中);可是,胡亥等却舍近求远,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沿北边代郡、雁门、云中、九原诸郡,经过直道,回到都城。对此,前人一向没有合理的说明,最近程龙撰文,始阐释清楚胡亥等人的意图,是想借此稳定和控制秦朝最强大的武装力量北方边防军,以扫清其篡位的障碍。”辛文所问及程氏所言有道理,胡亥、李斯等人兜了一大圈走直道的意图,与稳定和控制原来由扶苏和蒙恬掌控北边的秦军重兵有关,以消除其继位后的隐患。但秦始皇没有这样的顾虑。虽然秦始皇在第四次出巡时曾“巡北边”而回,只是表明了他对北方边境的重视。而此次出巡途中感觉“病笃”的秦始皇,首先考虑的必定是一条尽快返回咸阳的近道,而这条近道,即如辛德勇所指出的,由沙丘或柏人巡太行山前大道,转经函谷关,返回咸阳;或者是西越太行山,取道蒲坂,西入关中,此也即走秦始皇第三次回咸阳路线。
图2 从蒲津渡经白水之置西入咸阳路线示意图
资料来源:依据《中国历史地图集》秦《关中诸郡》《山东南部诸郡》地图改绘,参见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二册,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第5—8页。
在秦始皇本人可能要走的回咸阳路线,他说的是“白水(泉)之置”还是“甘泉之置”,对于做出确切的判断非常重要。正常情理下秦始皇要走的路线之一,是经由蒲坂西入咸阳。走上党、安邑到蒲坂,蒲坂在白水县之东。从蒲坂渡河,西走临晋,北过重泉,“白水(泉)之置”就在西入咸阳所经路线的途中。秦始皇早年曾令“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复道、甬道相连”,白水苑及白水之置恰在这个咸阳外周围二百里的范围,与二百七十复道、甬道交通网络相连,白水苑是从蒲坂返回咸阳路上最近的宫苑,到达白水苑的白水(泉)之置,也就到了在白水苑的行宫,又能尽快返 回咸阳宫。如果要经由甘泉宫再入咸阳,则舍近求远南辕北辙了。所以,秦始皇要“亟日夜揄趣”赶往的目的地,只能是“白水(泉)之置”,而非甘泉之置。
“白水(泉)之置”方位的判断,对于了解秦始皇死前的心态和他的死亡情况也有很大的帮助。按《史记·秦始皇本纪》的说法,秦始皇是死于沙丘平台。《史记集解》引徐广曰:“沙丘去长安二千余里。”《正义》曰:“《括地志》云:‘沙丘台在邢州平乡县东北二十里。又云平乡县东北四十里。’按:始皇崩在沙丘之宫,平台之中。邢州去京一千六百五十里。”沙丘至咸阳(长安)的距离,在“二千余里”和“一千六百五十里”之间取中的话,大约为1825汉里。秦汉车辆的行进速度,辎重车之重车日行五十里,空车七十里,轩车和邮程驿车日行在百里左右。秦始皇“毋须后者”的随行供给车队,应和辎重重车的速度相当,他自己坐乘的行进速度则与轩车、驿车车速差不多,能够有日行百里的速度。这样,秦始皇生前打算要从沙丘平台赶回咸阳,大约需要18天左右的时间。按《赵正书》的说法秦始皇是死于柏人(白人),柏人和沙丘都在第三次出巡返回咸阳的路上,大概要少走一二天时间的行程;又白水苑应在“咸阳之旁二百里”的宫苑范围之内外,从白水之置到咸阳宫,约需二天的路程。这样从柏人赶到白水之置,估计需要十五六天的行程时间。由此说明,秦始皇说要赶到“白(水)泉之置”之时,他自我感觉还不错,自信还能坚持一段时间,待要赶到“白水(泉)之置”后,再“诏期群臣”安排“代后”的大事。
作者:闫爱民
2025年第3期
选稿:耿 曈
编辑:宋柄燃
校对:朱 琪
审订:贺雨婷
责编:杜佳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