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祭未央【26】:
发布时间:2025-08-10 19:01 浏览量:3
“陈胜?”
蒙恬很是惊愕,不解地问太子扶苏:
“ 你们十几年未见,为何今日前来?”
太子扶苏侧过脸,瞥了一眼案上放的那卷孔夫子的孤本,淡淡地笑了笑:
“他给我送了一本老夫子的著书……”
蒙恬微皱着眉头,瞟了一眼书卷,又疑惑地看了看扶苏,伸出手,打开那卷粗厚的竹简看了看。
蒙恬看了没多久,就把那竹简随意一卷,冷冷地轻哼一声:
“迂腐之言!这天下 要是能用教化之言,仁义之举平定,那还要我们手中的刀剑干什么!”
蒙恬铁青着脸,满脸的不屑。
太子扶苏瞧着蒙恬那张脸,嘴角渐渐地浮起一丝诡谲的微笑。
“你……,你还笑得出来?”
蒙恬很有些奇怪,疑惑地说了一句。
太子扶苏沉默片刻,伸出手指,轻轻地敲了敲那竹简。
这个时候,从帐外进来一名全盔全甲的兵士,兵士端着一盆燃得很旺的炭火。
初秋,长雨,给太子帐内加盆炭火,正用得着。
的确,正用得着……
兵士刚把炭火放在案前,只见太子扶苏把手一挥,一把将案上的那卷夫子竹简扫进了那盆火炭之中。
“你……”
蒙恬更加错愕,满脸惊奇地看着太子扶苏。
扶苏看着那粗厚的竹简在火盆中慢慢燃烧起来,他慢慢地起身,缓缓走到火盆边上,坐在案边的绸席之上,平静地对蒙恬说道:
“全天下的人,都认为我是儒家门人,是孔老夫子传人……”
扶苏的话让蒙恬更加惊讶,他说得不错,全天下的人都认为太子扶苏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未来他上位之后,也定然会以儒家思想治国治天下。
“你?”
蒙恬不知怎么说话,只因在蒙恬的心里,他最是看不上儒家,最是看不上满嘴的仁义道德,又满心思的男盗女娼。
太子周边多是儒家门人,始皇帝其实对太子坚持儒家颇有微词。
“因为我是儒家,所以就会有人投其所好,要么明面投奔我,要么用这种手段……”
太子扶苏指了指火盆里熊熊燃烧的夫子竹简,冷冷地说道。
蒙恬心里不由得一阵冰冷,蒙家五代侍秦,始皇帝一朝更是超过王翦一族成为大秦柱石,蒙家历来与大秦宗室走得很近,自己更是和扶苏从小长到大,这么多年来,蒙恬也是一直认为太子扶苏就是一个纯粹的儒门中人。
可是,听他刚才说的话,难道……?
蒙恬不敢多想,也不再多问,只是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最是帝王心!
人世间最难琢磨的是人心,而人心中,只有那帝王之心恍如深渊,要么吞噬别人,要么吞噬自己……
“礼崩乐坏,世风日下,这世道终将是个大乱之世……”
扶苏眼神有些游离,嘴里喃喃地吐了一句,在一旁的蒙恬却是心头一惊,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左右看了看。
这种话,若是被皇帝知晓,他这太子之位怕是到头了。
太子扶苏兴许也意识到了这话说得有些过,随即冲着蒙恬微微笑了笑:
“大乱,总是从大争引起……”
蒙恬不敢接他的话头。
帐外,倾盆大雨,雨声如雷,晌午时分,天空却是一片漆黑。
过了许久,蒙恬突然恭敬地跪在太子扶苏面前,朗声说道:
“太子殿下,皇帝巡游队伍下月就要回咸阳,恰巧也是末将按律回朝述职之期,此次回咸阳,末将届时会向皇帝请辞……”
太子扶苏的眼神一凛,盯着匍匐在地蒙恬,眼里闪过一丝寒意。
扶苏很清楚蒙恬的意思,两人从小到大,互相都很了解彼此的秉性。
刚刚陈胜的到来,让蒙恬看到了扶苏的另外一面,他想退……
想退?
扶苏的嘴角微微翘了翘,站起身,弯下腰,扶起蒙恬的胳膊:
“将军说甚胡话,将军今年才三十有三,正是壮年之期,蒙氏一族乃我大秦柱石,父皇又怎么会让将军马放南山……”
蒙恬被扶苏扶起,满脸的沉寂,想辞是真想辞,辞不掉,还真如太子所说,皇帝真不一定会放目前蒙氏一族的顶梁柱离开朝廷。
请辞是态度,蒙恬必须有个态度。
这么多年来,太子扶苏一直瞒着他这个最信任的发小,如此看来,蒙恬并非太子最信任的朝臣,若是他日登基,新皇帝又怎会容一个对皇帝知根知底的柱石将军!?
蒙恬看了看扶苏那张挂着浅笑的脸庞,终于不再多说什么,双手一拱,向太子扶苏行了行礼,转过身,快步走出了大帐。
雨,倾盆大雨。
蒙恬踏在雨中,任由那如箭矢般的雨点打在自己的脸上,阵阵生疼。
在这一刻,蒙恬知道,他们蒙氏已然从巅峰渐渐下滑,至于滑向多深的深渊,他也不知道。
“这雨,着时大了些……”
站在大帐门边的太子扶苏沉沉的叹了一口气,看着雨幕中渐渐消失的蒙恬,喃喃地说了一句。
这场大雨足足下了七天,渔阳的天空再现那彤彤红日的时候,始皇帝的巡游队伍已经从琅琊开拔三日了。
“陛下,明日队伍就将抵达沙丘行宫,老奴今日一早派出先行队伍前往……”
赵高跪在皇帝的案前。
这是一驾巨大的马车,整个车厢就似一座缩小版的宫殿,始皇帝坐在案后,右手撑着自己的额头,没有理会跪在前面的赵高。
“陛下……”
赵高又轻轻地唤了一声,微微地抬起头,看着始皇帝那张铁青的脸庞。
始皇帝铁青的脸上竟然渗出滴滴冷汗,他偏着头,一手撑着腮帮,闭着眼,眉头紧锁。
赵高不敢发声,他伺候皇帝多年,当然清楚此刻皇帝最为痛苦。
始皇帝得了一种恶疾,头痛欲裂的恶疾。
何日染上这种恶疾,始皇帝自己都不记得,可是赵高比谁都清楚。
那一年,始皇帝撞破了太后赵姬与嫪毐的奸情,嫪毐居然发动政变,嬴政使出雷霆手段,不但清除了朝中暗藏的谋逆反者,而且还彻底地把太后暗中深向朝堂的黑手斩断。
至于太后赵姬和嫪毐所生的两个几岁的孩童,嬴政更是当着母亲的面,亲手将自己同母异父的两个兄弟活活摔死在地。
摔死了那两个孩童的夜里,始皇帝第一次发作了他的头痛之疾。
那一夜,赵高一直伴随在皇帝身边,他当然清楚其中的缘由。
也许,这是千古一帝嬴政唯一的污点吧。
赵高平静地站在门外,任着皇帝在里面痛苦地嘶嚎,任着那痛苦而凄凉的声音起起伏伏。
赵高眯着眼睛,紧闭双唇,默默地看着天边那越来越近的,阴沉的黑云。
暴雨将至!
过了许久,始皇帝的声音渐渐地平复下去,赵高反而越发地警惕,他知道,皇帝一旦扛过这段痛苦时期,他的头脑就会变得异常地精明和透彻。
“赵高!”
屋里的皇帝阴沉地唤了一声。
立在门口的赵高心里微微一惊,立即应了 一声,随即推开殿门,快步走了进去。
赵高跪下给皇帝行了礼,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始皇帝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还有那双冷得如寒冬冰凌的目光。
赵高大骇,这是他过去从未见过的皇帝的面容。
那种如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的面容,死里逃生却又恐怖渗人。
“赵高,你说朕还能坚持多久?”
皇帝的话很轻,却又很尖。
这是句要命的话,赵高被皇帝问过很多次,每一次赵高都山呼万岁,皇帝万寿无疆,与天地日月同寿等话搪塞了过去。
可是,这一次,赵高知道,自己糊弄不过去了。
“陛下……”
赵高立即匍匐倒地,重重地给皇帝磕了个头,等他抬起头来,眼里的泪水顺着沟壑的皱纹淌了下来。
“陛下,臣……”
赵高有些哽咽,皇帝那惨白的脸上挂起一抹淡淡地笑容,他冲着赵高摆了摆手,示意赵高站起身。
“赵高,朕很清楚,很清楚……”
赵高没有接话,缓缓地直起身来,眼里的泪水如同咸阳宫的春丽泉一般,汩汩往外淌。
“你即刻通知退伍起拔,我们往赵地赶!再派出黑冰台信使,分别给太子扶苏、大将军蒙恬下旨,让他们速速改道前往赵地沙丘宫与朕会合!”
赵高心头一凛,深深一揖:
“喏!”
等他抬起头,此刻坐在长案后面的始皇帝仿佛换了一个人,惨白的脸色渐渐地有了些血色,刚刚阴霾的眼神也变得犀利而果决。
赵高刚要转身,突然被始皇帝叫住:
“赵高,你还记得我们在邯郸的日子么?”
赵高转过身,圆胖的脸微微地颤了颤,跪倒在地:
“回禀陛下,赵高此生最幸福的时光就是伴随皇帝在邯郸的日子!”
说完,赵高又重重地给皇帝磕了一个头,毅然起身,大步跨出了宫殿。
身后是始皇帝重重的一声叹息……
赵高没有回头,不敢,也不能回头。
他与皇帝几岁就相识,相交相伴五十余年,他实在是太了解和自己从小长到大的兄弟了。
那一声的叹息,赵高和嬴政都很清楚其间包含的种种。
等赵高出门,皇帝背后那巨大的屏风后面,走出一个人来——
蒙毅!
他,他不是被派遣到会稽山去了么?
一身黑服的蒙毅恭谨地走了出来,立在皇帝的案前:
“陛下,中车令赵高恐已生了异心。”
蒙毅双手作揖,脸色肃然。
始皇帝眯着双眼,久久地盯着殿门外那越来越灰暗的天空,没有说话。
蒙毅见皇帝没有回应,也不再多说,垂着手,立在一旁。
过了许久,始皇帝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还轻轻地摇了摇头:
“蒙毅,你说为何朕身边之人都与朕有二心呢?”
一句话让蒙毅惊出一身冷汗,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给皇帝磕了一个头:
“陛下,臣蒙毅对陛下忠心日月可鉴,臣蒙氏一族伺候大秦几代君王,从未有一人生有二心!”
始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蒙毅,满脸平静,他当然清楚当前大秦朝堂,唯一可信赖的就是蒙氏一族了。
跪在地上的蒙毅当然也清楚,皇帝口里说的身边之人,绝对不包括他和蒙氏一族。
可是,他必须要跪在地上和其他人一般磕头表忠心。
皇帝心里似明镜,可他蒙毅也须拿出该有的态度来。
“蒙毅,你起来,你知道朕说的哪些人。”
皇帝平静地说了一句,蒙毅微微愣了愣,随即缓缓地站起了身。
皇帝口里说的人,第一个定是那赵高!
“蒙毅,我让赵高传旨,让你前往会稽山,随即让黑冰台在半路截你,让你秘密返回,你可知为何?”
蒙毅有些错愕地看了着皇帝,他也没搞懂为何自己出发没几日,就被黑冰台在半路截住,拿着皇帝的密旨,令其半路返回,同时还特令蒙毅不能露面。
“杀人!”
皇帝的声音很轻,又很有力量,同时渗出一股阴冷入骨的寒意。
蒙毅不敢多问,双手一揖。
“喏!”
蒙毅不知道皇帝要杀谁,但他知道皇帝要杀的一定很重要,重要到让皇帝都不得不耍上了心眼。
能够让皇帝耍心眼的人,一定不简单!
不简单,当然不简单!
“你最近几日,暂不露面,等我旨意。”
“喏!”
蒙毅接下旨意。
“黑冰台,黑冰台……”
皇帝喃喃自语,蒙毅低着头,没有接话。
黑冰台是皇帝身边最得力,最神秘的机构。
黑冰台的将士只忠于皇帝一人,他们是皇帝的私兵,更是皇帝手中看不见的利剑。
蒙毅心头微微有些疑惑,皇帝怎么突然当着一个重臣面前说起黑冰台?
蒙毅瞧瞧地抬了抬头,偷偷地瞟了皇帝一眼。
皇帝的眼里竟然藏着一丝丝的阴郁。
忽然,殿门外阴沉的天空里闪过一道闪电,那光亮如寒剑一般从天穹直插广袤的大地。
“暴雨将至,暴雨将至……”
此刻,赵高和一个年轻的富贵公子站在帐外,昂头看着天边越来越黑的乌云。
那年轻的富贵公子幽幽地叹了一句。
赵高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即刻前往沙丘,片刻不得停留!”
年轻的公子侧过脸,那脸庞精致异常,鼻梁高耸,眼目和他父亲简直一模一样,同样的深邃,同样的幽深。
他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看,一名黑冰台剑士牵着一匹通体黑色的骏马,剑士把手中的缰绳递给公子,一言不发地转过身离开。
年轻公子的嘴角微微翘了翘,一丝笑意扬在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