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影里的戒尺

发布时间:2025-07-12 02:28  浏览量:1

作者|卢晓旭

暮春的风裹着紫藤香钻进窗棂时,我正坐在老房子的廊下。院角那株老芍药开得正好,胭脂色的瓣儿层层叠叠,像谁把晚霞揉碎了染上去。前日还只是青红的骨朵,今日便泼泼洒洒地绽开了,连空气里都浮着蜜样的甜。可我盯着那团灼灼的艳,忽然想起去年深秋,也是这方花台,枯萎的芍药茎秆还戳在霜里,枝桠间凝着半枚干缩的花托,像枚褪色的胭脂扣。

古人说"乐极生悲",原不是要扫人兴致的箴言。就像这芍药,开得越热烈,越知道自己的命数——从打骨朵起就在倒计时,每一片舒展的花瓣都是向凋零借的光。人间多少事,原不过是自然法则的投影:我们追逐的欢愉,大抵都带着这样的底色,像春夜的焰火,升得越高,落得越急。

自然的戒尺:万物自有盈亏数

我曾在江南的梅雨季见过太湖的潮汛。农历八月十八,钱塘江大潮最是汹涌,观潮的人挤得密不透风。老人们总说"潮到塘,人退场",可总有人偏要往更近处凑。去年有则新闻,几个年轻游客为拍"最佳机位"翻越防护栏,结果被回头潮卷走了。潮水本是天地呼吸,涨落有时,偏要拿性命去赌那瞬间的震撼,何尝不是"乐极生悲"的现世注脚?

《周易》讲"日中则昃,月盈则食",自然界的法则从无偏袒。我曾在植物园见过温室里的王莲,叶片大如圆盘,能承住三四十斤的孩童。可每年盛夏最热的那几日,王莲的花朵会从白色渐次染成绛红,开到最盛时,花瓣便开始一片接一片地脱落。园艺师说,这是王莲的"自保机制"——若任其全开,旺盛的代谢会抽干整株养分。原来连植物都懂得,最浓烈的绽放,往往是最温柔的告别。

去年夏天去山里露营,向导反复叮嘱"篝火必须离帐篷十米远,睡前务必浇灭"。同行的年轻人偏不听,说"这点火星能烧着啥",结果半夜起风,火星溅到帐篷布上,虽没酿成大祸,却把睡袋烧了个大洞。看着他们裹着毯子瑟瑟发抖的样子,忽然明白人类总爱把"征服自然"挂在嘴边,可看看那些被山洪卷走的帐篷,被海啸掀翻的游艇,被山火吞噬的度假屋,便知我们不过是在自然的戒尺下行走的孩子。欢愉如潮,推得越猛,退得越狠;欲望似火,烧得越旺,余烬越冷。

历史的镜鉴:朱门酒肉里的白骨

《史记·殷本纪》载商纣王"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他与妲己"长夜之饮",必是极乐的吧?可甲骨文里的"乐"字,本是琴瑟之形,后来却多了"丝竹乱耳"的注脚。纣王最终在鹿台自焚时,可曾想起那个为他做"炮烙之刑"取乐的下午?那些在酒池里浮沉的肉块,那些被剥去指甲弹琴的宫人,原都是他用来丈量快乐的尺子,最后却成了丈量自己生命的绳索。

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更像一出慢慢唱塌的戏。《长恨歌》里"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原是极美的,可当"渔阳鼙鼓动地来"时,华清宫的温泉水还冒着热气,马嵬坡的月光已凉透了三尺白绫。史载杨贵妃死时三十八岁,算不得老年,可她的早逝,何尝不是盛唐狂欢的注脚?《旧唐书》里说"宫中供贵妃院织锦刺绣之工,凡七百人",那些金线银梭,原是要从国库里抽丝的;那些夜夜笙歌,原是要从边军粮饷里挤时间的。当快乐变成抽血的针管,再华美的盛宴,终会变成催命的符咒。

《红楼梦》里的秦可卿,原是"情天情海幻情身"的尤物。她住在"画梁春尽落香尘"的屋里,用的是"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睡的是"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连房里的熏香都是"安息香"。可这等"情",终究是镜花水月——她死时不过二十左右,书中只说"淫丧天香楼",具体细节虽未明写,却早被脂砚斋批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这"史笔"二字,道尽了所有沉溺于声色者的结局:他们以为自己在写情诗,却不知早把自己写进了《金陵十二钗》的判词里,成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注脚。

人间的烟火:市井里的清醒者

去年在巷口修鞋的老张头,七十多了还耳聪目明。我问他养生秘诀,他指着墙角的酒坛笑:"我就喝三钱,雷打不动。"老张头年轻时在酒厂当学徒,见过太多"酒鬼"的下场:"有个大师傅,顿顿喝一斤,四十岁就得了肝硬化,躺在酒缸边等死,嘴里还念叨'再来两坛'。"他说这话时,阳光正透过葡萄架落在他脸上,皱纹里都是笑意,不像那些被欲望烧得焦黑的人,连笑都带着苦味。

我有位搞中医的朋友,常说"肾为先天之本"。他接诊过最年轻的肾衰患者,是个二十八岁的程序员,每天靠"伟哥"撑着连续加班。朋友叹着气翻他的病历:"你看这舌苔,黑得像锅底;这脉象,浮得像游丝。他以为自己在透支快乐,其实是提前支取寿命。"朋友给我看一张对比图:左边是正常肾脏的超声影像,像颗饱满的荔枝;右边是患者的肾脏,萎缩得只剩核桃大小,表面布满瘢痕。"快乐这东西,就像弹簧,拉得太满就会断。"朋友说,"真正的养生,是懂得给欲望松绑。"

《菜根谭》里说:"花看半开,酒饮微醺。"这不是要我们刻意压抑快乐,而是懂得"留白"的智慧。就像老茶客泡茶,第一泡太浓,第二泡正好,第三泡便淡了——不是茶不好,是人的口味需要调整。我见过一对老夫妻,结婚五十年,每天晚饭后手牵手在小区散步,聊的是今天的青菜嫩不嫩,楼下的猫又生了小猫。他们的快乐不浓烈,却像陈年的普洱,越品越醇。这大概就是古人说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吧?

灵魂的觉醒:在激情里种棵树

古希腊神话里有个纳西索斯的故事。美少年纳西索斯在水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便疯狂地爱上自己,最后投水而亡,变成了水仙花。这个故事常被解读为"自恋"的悲剧,我却觉得它更像一则关于"欲望"的寓言——当我们把所有的快乐都寄托在一个虚幻的倒影上时,终会被自己的欲望淹没。就像那些沉迷于情色的人,他们追逐的不过是自己投射的幻影,等幻影破碎时,剩下的只有空洞的躯壳。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说:"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满足则痛苦,满足则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这话听起来悲观,却道破了真相:纯粹的感官快乐,就像碳酸饮料的气泡,来得快去得也快。真正持久的幸福,应该像一棵树——根系扎在现实的土壤里,枝叶向着精神的天空生长。我在苏州的网师园见过一棵五百年的银杏,春天抽新芽,夏天遮阴凉,秋天落金叶,冬天裹雪霜。它从不说"我要永远茂盛",却用年轮记录着每一岁的悲欢。这大概就是中国人说的"生生不息"吧?

《周易》有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里的"变",不是朝三暮四的变换,而是懂得在欲望的峰谷间找到平衡。就像划船,桨要左右交替,船才能平稳前行;就像弹琴,手指要轻重有度,曲子才不会走调。我们追逐快乐时,不妨在心里种棵戒尺树——它不是要限制我们的自由,而是提醒我们:再甜的蜜,也要留三分清醒;再烈的酒,也要剩一口清醒。

暮色渐浓时,老芍药的花瓣开始微微蜷曲。一只白蝶从花蕊里飞出来,绕着花台转了两圈,又朝着夕阳的方向去了。我忽然明白,所谓"乐极生悲",原是大自然最温柔的提醒:所有的热烈都有期限,所有的相遇都会告别。与其在巅峰处贪恋不舍,不如在花开时认真欣赏,在花落时轻轻珍藏。

就像老房子的廊柱上,总刻着"惜福"二字。这二字不是要我们否定快乐,而是要我们学会:在激情里保持一分清醒,在欢愉中存留三分敬畏。毕竟,真正的幸福,从来不是"极乐"的瞬间,而是"长乐"的岁月——像那株老芍药,开得热烈,谢得从容,在每一个春天都愿意重新绽放。花影摇晃间,那把无形的戒尺,原是为了让我们更懂得珍惜啊。

【作者简介】卢晓旭,笔名大漠白杨、凤城大漠白杨、晓旭、时事热点观察者、时事热点观察者大漠白杨,男,1975年12月30日出生,籍贯陕西,现定居于宁夏银川市。系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宁夏作协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曾在《解放军报》《人民武警报》《宁夏日报》《延河》等各类报刊杂志发表作品160多万字,其中多篇作品获得省、全国性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