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参《逢入京使》“故园东望路漫漫”被《语文》“曲解”

人教版《语文（七年级下册）》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这是岑参的七言绝句《逢入京使》，人教版《语文（七年级下册）》选有此诗。课本注释：“〔漫漫〕广远无际的样子，这里形容路途遥远。”“〔龙钟〕沾湿的样子。一说，悬垂的样子。”这两条注释，都值得商榷。

（一）先说“漫漫”

“〔漫漫〕广远无际的样子，这里形容路途遥远。”按照《语文》的解释，“漫漫”的本义是“广远无际”，而“路途遥远”是引申出来的。实际上，不是这样——“漫漫”本来就有“长、远”即“路途遥远”的意思。

“漫漫”有多种涵义，比如水大貌、长远貌、无涯际之貌、水浸淫败物、遍布、渺茫貌、纵逸也、云色也、平也，等等。其中“无涯际之貌”等也就是《语文》所说的“广远无际的样子”，“长远貌”就是“路途遥远、时间漫长”的意思。古今辞书中把“漫漫”解释为“长远貌”的例子很多，比如——

《康熙字典》：“〔漫漫〕长远貌。《左思·吴都赋》：廓广庭之漫漫。又漫漫，路长貌。”

《中华大字典》（中华书局1915年版）：“〔漫漫〕长远貌。《左思·吴都赋》：廓广庭之漫漫。”

《中文大辞典》（台北“中国文化研究所”1960年版）：“〔漫漫〕长远貌。《楚辞·离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文选·左思·吴都赋》：宪紫宫以营室，廓广庭之漫漫。谢灵运《南楼中望所迟客》诗：杳杳日西颓，漫漫长路迫。〔注〕铣曰：漫漫，长貌。岑参《逢入京使》诗：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贾至《送李侍郎赴常州》诗：今日送君须尽醉，明朝相忆路漫漫。”这里直接以“故园东望路漫漫”为例，把“漫漫”解释为“长貌”。

《古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漫〕通曼，长。《荀子·正名》：《诗》曰，‘长夜曼兮，永思骞兮。’〔漫漫〕无边无际，长远。宁戚《饭牛歌》：‘从昏饭牛薄夜半，长夜漫漫何时旦。’扬雄《甘泉赋》：‘指东西之漫漫。’”（盛注：宁戚，春秋时人。）

《王力古汉语字典》（中华书局2000年版）：“〔漫〕长远，无际貌。《汉书·扬雄传》：‘正浏滥以弘惝兮，指东西之漫漫。’”

另据《故训汇纂》（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载——

班固（32—92）《汉书·扬雄传》：“正浏滥以弘惝兮，指东西之漫漫。”颜师古（581—645）注：“漫漫，长也。”

左思（约250—约305）《吴都赋》：“宪紫宫以营室，廓广庭之漫漫。”刘逵（1061—1110）注：“漫漫，长远貌。”

除上述几部辞书所举之例外，还有很多“漫漫”应该释为“长远”的用例，比如——

屈原（约前340—前278）《九章》：“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班彪（3—54）《北征赋》：“越安定以容与兮，遵长城之漫漫。”

曹丕（187—226）《寡妇赋》：“历夏日兮，苦长；涉秋夜兮，漫漫。”

潘岳（西晋人，生卒年不详）《寡妇赋》：“夜漫漫以悠悠兮，寒凄凄以凛凛。”

综上所述，早在春秋时期（宁戚）就有了“漫漫”意为“长远”的用例，至少在隋唐时期（颜师古）就有人把“漫漫”明确解释为“长也”。这样的解释用在“故园东望路漫漫”的“漫漫”上非常贴切，为什么要绕个弯子，先把“漫漫”解释为“广远无际的样子”然后才说“这里形容路途遥远”呢？

明明有“直解”，偏偏要“曲解”。直路平又坦，愣要走弯路。简单的问题，非要复杂化？

“故园东望路漫漫”中的“漫漫”应该直接解释为：〔漫漫〕长、远的样子。

【注】《说文》有“曼”，无“漫”。“漫”“慢”“谩”等字都是后起字。古籍文献中，这些字都经常混用，比如“路曼曼其修远兮”有作“路漫漫其修远兮”。

（二）再说“龙钟”

早在唐代的文献中，就有关于“龙种”的专门解释。苏鄂（唐僖宗光启进士）《苏氏演义》曰：“龙钟者，不昌炽，不翘举貌。如鬟鬖、拉搭、解纵之类。” 所谓“不昌炽，不翘举”，大约就是不再像年轻人那样气盛、昂扬，亦即衰老、疲软之义。

陈彭年（961—1017）《广韵》：“龙钟，竹名。世言龙钟，谓年老如竹之枝叶，摇曳不自矜持。” 此说被后人广泛引用。比如俞弁（1488—1547）《逸老堂诗话》 、杨慎（1488—1559）《升庵集》 均采信此说，并作为唯一的解释。江总（519—594）《横吹曲》：“箫声凤台曲，洞吹龙钟管。镗鎝渔阳掺。怨抑胡笳断。”此中“龙钟”，显然是指竹子 。

明清之际，还有很多学者专门论及“龙钟”，常有大段的论述，这里从略。可以说，如何解释“龙钟”，是一个延续上千年的学术公案。

具体针对“双袖龙钟泪不干”所作的解释有这么几种——

释圆至（1256—1298）《笺注唐贤三体诗法》：“龙钟，《埤苍》云：‘龙钟’，行不进貌。”

唐汝询（1624年前后在世）《唐诗解》在《逢入京使》后解曰：“《琴操·卞和歌》：空山歔欷涕龙钟。《谈录》：裴度未第，乘蹇驴上天津桥，老人曰‘须此人为相’。度曰：‘见我龙钟相戏耳’。《埤苍》：龙钟，行不进貌。一云：龙钟，竹名，年老者如竹，枝叶摇曳，不自禁持也。”

徐增（1612—？）《而庵说唐诗》释“双袖龙钟泪不干”曰：“龙钟，竹名，枝叶离披，状人之老态，此则状双袖之不成模样，为拭泪故也。”

宋宗元（1738年举人）《网师园唐诗笺》在《逢入京使》后笺注：“《埤苍》：龙钟，行不进貌。《琴操·卞和歌》：空山歔欷涕龙钟。”

大典显常（1718—1801）《唐诗解颐》在“龙钟”下小注：“龙钟，泪多下貌。”

黄叔灿（1722—1806）《唐诗笺注》释曰：“龙钟，大约拥肿累坠之谓。双袖龙钟，因其拭泪多耳。”

蘅塘退士（1711—1778）《唐诗三百首》传世的古籍注本主要有两种：一是章燮的《唐诗三百首注疏》，一是陈婉俊的《唐诗三百首补注》。章燮在“双袖龙钟泪不干”下小注：“龙钟，竹名，喻年老者如枝叶摇曳，不自禁持。老年人必以两袖常拭其泪。不干，有一团凄苦意。此言年又衰迈也。”子墨客卿（清末人，生卒年不详）《唐诗三百首注释》完全承袭了章燮的注解 。陈婉俊在《逢入京使》后补注：“龙钟，《卞和歌》云‘空山歔欷涕龙钟’。”取意为垂泪貌。这些注本的选择虽然不同，但都还在前人的范围之内。

民国时期又出版了很多《唐诗三百首》的注本。抱恨轩主《（白话句解）唐诗三百首》：“龙钟，沾濡润湿之意。”朱麟注《唐诗三百首》：“龙钟，本竹名，如枝叶，用喻年老的神态。”梦花馆主《唐诗三百首读本》亦云：“龙钟，沾濡润湿之意。”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龙钟系古语迭字形容词。或状身体衰疲，或状失意潦倒，或状逗留不进。此作沾濡润湿解。”一种全新的解释出现了，那就是“沾濡润湿”。此解不仅突然出现，而且迅速成为主流。那么，这种解释出自哪里呢？

民国四年（1915），始编于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的《辞源》正式出版发行。其释曰：“龙钟，古迭韵形容字。本作陇种，见《荀子》。又作躘蹱，见《埤苍》。唐人多作‘龙钟’二字，取义甚多。杜甫诗‘何太龙钟极’，言身体衰惫也。白居易诗‘莫问龙钟恶官职’，言潦倒失意也。岑参诗‘双袖龙钟泪不干’，言沾濡湿润也。苏颋诗‘龙钟踏涧泥’，言踯躅难行也。或谓龙钟为竹名，言老人如竹摇曳，不能自持也。或谓龙钟为石名，言老人体重如石之笨累也。皆近附会。” 这可能就是“沾濡润湿”的源头。

笔者以为，“沾濡润湿”肯定不对。一来，既无先例，也无后例，牵强附会，纯属强解。二来，语义重复。“沾濡润湿”的意思是泪水沾湿了衣袖，而后面的“泪不干”也是这个意思。七绝总共只有28个字，必须最大限度地发挥每个字的效率，所以要“字锻句炼”，怎么会用两个词表达同一个意思呢？相比之下，把“龙钟”理解为像竹叶那样摇曳而不能禁持，不仅没有语病，而且意蕴更加丰富。因为恸哭之时，浑身颤抖，举手拭泪，长垂的袖子也会跟着抖动。“双袖龙钟泪不干”的意思是，诗人偶遇入京使后，思念故园，悲恸不已，因为拭泪的手在抖，长袖也在摇曳，因为泪流不止，所以擦不干净。“龙钟（颤抖状）”描写身体的状态，“泪不干”特写泪水之多。从两个方面表现悲恸，当然强于重复的描写。而且与“泪不干”相比，“龙钟”更能表现诗人的悲伤。

施蛰存（1905—2003）《唐诗百话》把“双袖龙钟泪不干”翻译为“两个袖口抖索地擦不干眼泪”，显然也是把“龙钟”理解为像竹叶那样摇曳而不能禁持。

【注】拙著《唐诗正本——大数据考辨唐诗系列论文集》（澳门商务印书馆2023年版）收有一篇专门考辨“龙钟”的长篇论文，可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