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谪仙醉断洛阳尘

发布时间:2025-06-04 12:47  浏览量:3

天宝三载的长安,暮春的气息里裹挟着一种虚浮的躁动。西市胡姬酒肆,喧嚣鼎沸。龟兹乐师急促的琵琶声、酒客们肆意的笑闹、骰子在玉碗中清脆的碰撞,以及波斯香料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气味,混杂成一锅沸腾的、名为“盛唐”的浓汤。李白便在这鼎沸的中心,他猛地推开面前堆积如山的空酒壶,琉璃盏被带落在地,“当啷”一声脆响,裂成数瓣,如同他那颗刚刚被天子“赐金放还”的心。琥珀色的酒液蜿蜒流淌,映照着他眼中灼灼燃烧的火焰。

“岑夫子!丹丘生!”他嘶声长啸,盖过了满堂喧哗,一把扯开胸前金线绣蟒的锦袍襟口,露出嶙峋的锁骨,他抄起一只硕大的犀角杯,酒液晃荡泼洒,“将进酒!杯莫停!”他踉跄着,目光扫过满座朱紫华服,那些面孔在缭绕的烟气后模糊不清,唯有嘴角那若有若无的讥诮,如针尖般刺目。他胸中块垒如黄河壅塞,骤然炸开: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那声音,像黄河的怒涛拍打着金殿的玉阶,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而落。几个依偎在贵人怀中的歌伎,惊得瑟缩了一下。李白仰脖,辛辣的酒液顺着脖颈流下,浸湿了衣襟,他猛地将犀角杯顿在案上,木屑飞溅:“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他狂笑,笑声里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嘶哑,“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哈哈,李翰林好气魄!”一个醉醺醺的宗室子弟拍着案几,笑得前仰后合,“千金散尽?就靠你那几锭御赐的散碎金子?复来?莫非明日圣人又召你回去供奉翰林不成?”哄堂大笑随之而起,如同无数条滑腻冰冷的蛇,缠绕上来。笑声中,一个声音格外清晰,带着刻薄:“谪仙人?怕不是个痴人说梦的醉鬼!”李白身体晃了晃,手指捏得犀角杯咯咯作响,指节泛白。他目光灼灼,穿透迷蒙的酒气与恶意的笑声,最终落在角落一个沉默的粟特胡商身上。那胡商风尘仆仆,深陷的眼窝里带着异乡人的疲惫与谨慎,此刻却怔怔地望着他,眼中竟有些许水光闪动。李白心中那团被冷嘲浇得几乎熄灭的火焰,被这异样而微弱的共鸣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摇摇晃晃走过去,将怀中尚存的一枚金饼,“啪”地一声拍在胡商面前油腻的案几上:“拿去!莫问前程,但求一醉!”

长安的繁华,终究是他人案头的金樽清酒。李白负剑出城,身影在巍峨城门巨大的阴影下,渺小如一粒微尘。他不再回头,纵马向东。也曾于嵩山深处,与旧友元丹丘结庐而居,松风明月,炼丹论道,试图抚平胸中丘壑。然而,山外的浊浪却汹涌而至,每一次入市沽酒,带回的不仅是酒坛,更是令人窒息的消息:杨氏一门鸡犬升天,李林甫口蜜腹剑,更有那胡儿安禄山,身兼三镇节度使,招兵买马,其势熏天!元丹丘忧心忡忡,指着山下蜿蜒如练的驿道:“太白兄,你看这官道上奔走的,哪里是商旅?分明是安禄山帐下那些假扮商贾的探子!山雨欲来啊!”李白烦躁地抓起酒葫芦灌了一大口,劣酒的辛辣呛得他咳嗽连连,他狠狠将葫芦摔在石上,酒液四溅:“奸佞当道,猛虎在侧!圣明天子……哈!只道是‘云想衣裳花想容’!”他胸中那被强行按下的愤懑与不安,如蛰伏的火山,再次隆隆作响。

他再度漂泊,像一片被狂风驱赶的秋叶。这一日,马蹄将他带到黄河岸边。正是秋深,浊浪排空,惊涛裂岸,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狂风卷起他的破旧青衫,猎猎作响,吹散了鬓角的白发。他勒马悬崖,久久凝望这亘古奔流、摧枯拉朽的巨河。身后,是锦绣成灰、危机四伏的江山;眼前,是咆哮东去、不舍昼夜的时光之水。长安的醉语,嵩山的忧叹,与这黄河的怒吼在他灵魂深处猛烈撞击、融合!他猛地拔出腰间长剑,剑锋直指翻腾的浊浪,用尽全身力气,向着苍茫天地,发出撕裂长空的啸叫: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那声音,挟带着风雷之势,撞在峭壁上,又反弹回来,回荡在苍茫的河谷间,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个声音,与这亘古的河流共鸣。积郁半生的块垒,对盛极而衰的帝国那锥心刺骨的预感,尽数融入这惊心动魄的呐喊。剑尖颤抖,映着滔滔黄水,寒光逼人。

天宝十四载冬,渔阳鞞鼓,动地而来。安禄山叛军铁骑如黑色狂潮,席卷河北,直扑东都洛阳。昔日的繁华冠盖之地,顷刻沦为血火地狱。李白仓皇南奔,但叛军推进的速度远超想象。当他历尽艰辛,辗转潜回已成废墟的洛阳近郊,眼前景象,直如森罗鬼域。残阳如血,无力地涂抹在断壁残垣上。焦黑的梁木支棱着,像垂死者枯瘦的手指向天。空气中弥漫着尸骸焦糊的恶臭,压过了早春若有若无的花草气息。野狗在瓦砾间翻检着,喉咙里发出满足又恐怖的呜咽。昔日朱门高耸的府邸,如今只剩下几段残破的影壁,壁上精美的飞天彩绘,被刀剑劈砍得面目全非,又被凝固的暗褐色血迹层层覆盖。

李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麻木地穿过这人间炼狱。一处残破的坊门口,景象让他如遭雷击,钉在原地。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蜷缩在角落里,围着一小堆微弱的篝火。火上架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罐,里面煮着些辨不清来源的糊状物。其中一个枯瘦的老者,手里紧紧攥着一块边缘烧焦、沾满污迹的素绢,正用一种奇异而嘶哑的调子,断断续续地念诵着:

“天……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声音干涩颤抖,如同枯枝在寒风中摩擦,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力量,穿透了死寂的废墟。篝火微光跳跃,映照着老者浑浊眼中一点近乎虔诚的光亮,也映照着周围流民麻木绝望的脸上,那一丝被微弱唤醒的、对生命本能的执着。

李白浑身剧震,如遭重锤。那素绢上的字迹,狂放不羁,赫然是他自己的手书!是当年在长安酒肆,那个角落里的粟特胡商!他赠金买醉时,曾随手在酒保记账的素帛上,泼墨写下过这狂放的诗句!那胡商竟一直珍藏,并带到了这兵荒马乱的洛阳?

“与尔……同销……万古……愁……”老者的声音越来越弱,终于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佝偻着身子,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旁边一个半大的孩子,慌忙替他拍背,抬起一张脏污不堪却眼熟的脸——正是当年那粟特胡商的眉眼!孩子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掠过站在阴影里的李白,那眼神空洞,显然并未认出这位衣衫褴褛的落魄诗人。他焦急地低唤着那咳嗽不止的老者:“阿爷!阿爷!别念了……”声音里满是惊恐和无助。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死神的鼓点敲在废墟之上。一小队叛军斥候,甲胄上沾满血污和泥泞,像一群嗜血的秃鹫发现了猎物,狞笑着纵马冲来,手中的弯刀在残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寒光。流民们发出绝望的哭嚎,如同被惊散的羊群,本能地四散奔逃。

李白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他看到那念诗的老者被一个叛军骑兵如老鹰抓小鸡般提上马背,孩子哭喊着扑上去,却被另一个叛军一鞭子狠狠抽翻在地。叛军嚣张的胡语叫骂声、流民凄厉的惨叫、孩童尖锐的哭号,与方才那断断续续、顽强挣扎的诗句,在血色的黄昏里疯狂地交织、碰撞!

“啊——!”一声非人的咆哮从李白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压过了所有的嘈杂。那不是诗,是困兽濒死的怒吼。他像一头发疯的雄狮,完全不顾自己手无寸铁,赤红着双眼,朝着那队耀武扬威的叛军,朝着那吞噬一切的黑暗,跌跌撞撞地猛冲过去!须发戟张,破旧的衣袍在腥风中狂舞,宛如扑向地狱烈焰的飞蛾。

“天生我材必有用——!”

他嘶吼着,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一股足以劈开这血腥黄昏的决绝力量。脚下是亡者的焦骨,头顶是盘旋的秃鹫,他踉跄着,每一步都踏碎虚幻的盛世遗梦。

“千金散尽——还复来——!”

前方叛军惊愕回头,弯刀映着诗人眼中焚天的烈焰。那扑向寒刃的身影,成了炼狱里最悲怆的绝笔——纵身一跃,诗魂终在万丈深渊之上,溅开大唐最鲜红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