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在长安——白居易
发布时间:2025-10-06 14:14 浏览量:2
长安的「长居者」——白居易
第一章 春入曲江
大唐元和二年的早春,风中还带着料峭的寒意,但阳光已经变得有些温度,懒洋洋地洒在长安城百万片灰瓦上。白居易,时年三十六岁,新任的左拾遗、翰林学士,正骑着马,随着散朝的人流,缓缓行在通往城东南的大道上。他特意绕了点路,想去曲江边走一走。
左拾遗这个官职,品阶不高,却是天子近臣,负责讽谏朝廷缺失。白居易是怀着“兼济天下”的抱负坐上这个位置的。方才在朝堂上,他就某道他认为过于严苛的敕令,再次直言不讳。皇帝李纯听着,面上看不出喜怒,只说了句“白卿忠心可嘉”,便搁置了议论。此刻,白居易心中并无多少谏言被采纳的喜悦,反而有些沉甸甸的。这长安的朝堂,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他投下的石子,有时连一丝涟漪都难以看清。
马蹄嘚嘚,将他从思绪中唤醒。曲江已在不远处。冰皮始解,波色乍明,粼粼的水光映着刚刚抽出嫩芽的柳丝。岸边的草地上,已有零星的草色遥看近却无。几个早出的游人,裹着厚厚的春衫,在岸边漫步。空气清冷,却已能嗅到泥土和新生草木的气息。
他勒住马,静静地看着这片景色。心头那份朝堂带来的滞涩,似乎被这早春的生机悄然化开了一些。他想起自己初到长安时,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以诗文谒见名士顾况。顾况看着他的名字“居易”,曾打趣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后来读了他的诗,尤其是那首“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才改口赞叹。如今,他已在长安为官数年,算是站稳了脚跟,但“居”真的“易”吗?这其中的滋味,恐怕只有他自己知晓。
他轻轻吟哦,一首《曲江早春》已然成诵在胸:
“曲江柳条渐无力,看取春归第几枝。
料得家中夜深坐,也应说着远人时。”
诗成,他自嘲地笑了笑。诗中虽有春景,更多的却是羁旅之思和孤独感。他所谓的“家”,在永崇坊的那所宅院,此刻应是寂静的。妻子或许正在操持家务,并不会如诗中所写那般深夜念叨他。这不过是文人的一点遐思,一点将内心情绪投射于外物的惯常手法。但他知道,这首诗里,有真实的自己——一个在繁华帝都中,感受着春意,也感受着宦海微澜的孤独官员。
他调转马头,向永崇坊的宅邸行去。那里,是他在这座巨大城市中,为数不多的可以卸下官袍,稍作喘息的地方。
第二章 永崇坊的日常
永崇坊的宅子不算大,但很清静,是白居易任校书郎后,用积攒的俸禄和家中支持购置的。对于一个并非出身顶级门阀的官员来说,在长安拥有一处属于自己的产业,已是相当不易。他曾在一首诗里不无得意地写道:“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余。既无衣食忧,身外复何须?”
然而,身外岂能无“须”?
黄昏时分,白居易换下官服,穿着一件半旧的直裰,坐在书房里。窗外,一株他亲手栽种的石榴树已萌了新叶。书案上堆着卷轴和稿纸,墨迹未干的新诗旁,是一封刚拆开的友人来信。
妻子杨氏端着一盏热茶轻轻走进来,放在他手边。“夫君今日下朝似乎有些疲倦?”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关切。
白居易揉了揉眉心,叹道:“无妨,只是朝中议事,有些耗费精神。”他没有细说,杨氏也很少追问朝堂之事。她是个温婉的女子,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让白居易能安心于公务和诗文。
他呷了一口热茶,目光落在来信上。是元稹的信。元微之是他最知心的朋友,两人诗文唱和,宦海相扶。信中,元稹提到了他在外地任上的见闻,言语间不乏对朝中某些现状的不满,也关切地询问白居易在拾遗位置上的境况。
“微之啊微之,”白居易低声自语,“你可知这拾遗之位,看似清要,实则如履薄冰。”他提起笔,想给元稹回信,倾诉一番胸中块垒,但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有些话,即便是至交,落于文字也需谨慎。他转而铺开另一张纸,开始记录今日的见闻和思考。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将所见所感,尤其是民间疾苦、政事得失,草草记下,或成为日后奏章的素材,或化作诗篇的底蕴。
正在此时,老仆引着一位客人进来,是住在不远处新昌坊的诗人张籍。张籍与他官职相仿,趣味相投,是常来常往的座上客。
“乐天兄好雅兴,又在笔耕不辍?”张籍笑着拱手。
白居易起身相迎:“文昌兄来得正好,快请坐。刚得了些新茶,正好共品。”
两人分宾主坐下,煮水烹茶,话题很快从诗文转到时局。张籍压低声音说:“听闻今日朝堂上,你又直言进谏了?”
白居易点点头:“分内之事罢了。”
“乐天兄风骨,弟深感敬佩。”张籍正色道,“只是……如今圣心虽励精图治,但阉宦势力日张,藩镇尾大不掉,有些话,说得太直,恐招嫉恨啊。”
白居易沉默片刻,看着茶盏中袅袅升起的热气,缓缓道:“文昌兄所言,我岂不知?然既在其位,当谋其政。目睹有不平事,若缄口不言,与尸位素餐何异?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张籍看着他,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敬佩,也有担忧。
夜色渐浓,茶已数沸。两人又聊了些文人轶事,坊间趣闻,张籍方才告辞。送走友人,庭院中只剩下白居易一人。长安城的夜空中,繁星点点,与坊间依稀的灯火交相辉映。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感觉内心的郁结在与友人的交谈中消散了不少。这永崇坊的宅院,不仅是他肉身的栖居之所,也是他精神的避风港。在这里,他可以暂时抛开朝堂的纷扰,与知己倾谈,在诗书中寻找慰藉。
第三章 青龙寺的钟声
暮春时节,白居易邀了几位友人同游青龙寺。青龙寺位于长安城东南隅的新昌坊,是著名的密宗寺院,也是文人雅士喜欢登临酬唱之地。
同游者有张籍,还有几位官职不高却志趣相投的友人。他们沿着石阶缓缓而上,寺内古木参天,梵唱悠扬。登临塔院,凭栏远眺,大半个长安城尽收眼底。只见里坊如棋盘,街道如绳直,皇城宫阙巍峨壮丽,市井民居鳞次栉比。一种宏大而深沉的气息扑面而来。
“如此江山,如此帝都!”一位友人感叹道,“能居于此,实乃我辈之幸。”
白居易却没有接话。他望着那一片繁华景象,心中想的却是这壮丽画卷之下的细微人生。他想起了前几天在东西市看到的景象:胡商牵着骆驼走过喧嚣的市集,骆驼背上驮着来自遥远西域的珍宝;酒肆里,豪客一掷千金;但同时,在某个不起眼的街角,也有衣不蔽体的乞丐,有为了几文钱苦苦叫卖的老翁。这长安,既是“百千家似围棋局”的宏伟都城,也是“满面尘灰烟火色”的市井人间。
寺院的钟声忽然敲响,“当——当——”,厚重悠远,在春日的空气中回荡,仿佛能涤荡人心头的尘埃。
一位友人提议:“如此美景,不可无诗。乐天兄,当由你首唱。”
众人皆附和。白居易凝神片刻,目光从远处的街市收回,落在寺内一株开得正盛的牡丹上,开口道:
“拙诗一首,题为《青龙寺早夏》:
“尘埃经小雨,地高倚长城。日西寺门外,景气含清和。
闲有老僧立,静无凡客过。残莺意思尽,新叶阴凉多。
春去来几日,夏云忽嵯峨。朝朝感时节,年鬓暗蹉跎。”
诗的前半阙写寺内清幽静谧之景,后半阙却陡然转向对时光流逝、功业未建的感慨。“朝朝感时节,年鬓暗蹉跎。”在这钟声里,他感到的不仅是对景物的欣赏,更有一种作为“长居者”对光阴和自身价值的紧迫感。他身处这长安,并非只是为了观赏它的繁华,更是想为这帝都,为这天下,做点什么。
友人们品味着诗句,纷纷叫好,也各自赋诗唱和。钟声、诗声、谈论声,交织在青龙寺的暮春午后。白居易知道,这些酬唱之作,或许大多会随风而散,但其中蕴含的情感和思考,却是真实的。这青龙寺,如同曲江、如同永崇坊的宅邸,是他丈量长安、安顿心灵的又一个坐标。
第四章 市井的叹息
元和四年,一个寒冷的冬日。白居易已卸任左拾遗,改任京兆府户曹参军,主要负责管理户籍、财政等事务。这个职位更贴近民生,也让他有机会更深入地了解长安的底层。
这日,他因公务外出,骑马行至城南。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似乎随时会落下雪来。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在经过一片炭市时,他被一阵喧哗吸引。
只见一个满面尘灰、鬓发苍苍的老翁,正吃力地驾着一辆牛车,车上载着满满一车木炭。老翁的衣服单薄破旧,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那被烟火熏烤得黑黢黢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每一道似乎都刻着生活的艰辛。
“让开!让开!”几名皇宫派出的宦官,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扬地冲了过来。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小黄门(小太监)。
为首的宦官用马鞭指着牛车,尖着嗓子喊道:“这车炭,宫里要了!”
老翁一下子慌了神,连忙作揖哀求:“大人,大人!行行好!小老儿就指望这车炭换点钱买米买衣,家里还等着……”
“少废话!”那宦官不耐烦地打断他,“宫里用你的炭,是你的造化!”说着,便指挥小黄门们上前驱赶牛车。
“不能啊,大人!求求您了!”老翁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泥地上,磕头如捣蒜。
一名小黄门粗暴地推开老翁,将一块褪了色的红绡和一支黄绫,胡乱地系在牛头上,算是“宫市”的凭证和“补偿”。那点东西,连半车炭的价值都抵不上。
老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烧了一冬的炭,被如此强行夺走,绝望地瘫坐在地,老泪纵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
白居易勒马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拳头紧紧攥起,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他认得那“宫市”的把戏,名为购买,实为掠夺,是宦官们倚仗权势,盘剥百姓的惯用伎俩。他身为官员,本可上前理论,甚至亮明身份制止。但户曹参军的职权,如何能与气焰正盛的宦官抗衡?强行出头,非但救不了老翁,可能还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那种无力感,比他当年在朝堂上谏言不被采纳时,更加强烈,更加刺痛。他就那样僵在原地,看着宦官们得意洋洋地驱赶着牛车远去,看着那老翁在寒风中绝望地哭泣,最终被几个看不下去的路人搀扶起来,蹒跚着消失在街角。
寒风更紧了,天空中终于飘下了细碎的雪花。白居易感到刺骨的寒冷,不仅来自天气,更来自内心。他调转马头,沉默地往回走。老翁那绝望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
回到永崇坊的书房,他心潮难平。铺开纸,研好墨,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奋笔疾书。他要将今天所见,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不为呈送御前,不为友人传阅,只为了那一声被寒风吞没的叹息,为了那在帝都繁华阴影下挣扎求生的生命。
于是,有了那首后来传遍天下的《卖炭翁》: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他用最朴素、最有力的语言,勾勒出老翁的艰辛与期盼,刻画了宦官的骄横与冷酷。当写到“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时,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这不仅是诗,是控诉,是一个有良知的士大夫,为无声者发出的呐喊。
写罢,他掷笔于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窗外,雪下得更大了,长安城一片银装素裹,掩盖了日间的污秽与不平,却掩盖不了他笔下的真实与悲悯。
第五章 长恨的歌吟
时光荏苒,白居易在长安的宦海几经沉浮。因直言极谏,他屡次触怒权贵,也被皇帝疏远。元和十年,他被贬为江州司马,离开了居住近三十年的长安。几年后,虽被召回,但已不复当年锐气,先后担任中书舍人、杭州刺史、苏州刺史等职。
当他再次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的闲职回到长安时,已是暮年。长安依旧,曲江的流水,永崇坊的宅院(虽已易主),青龙寺的钟声,似乎都未曾改变,但物是人非。当年的好友元稹已病逝,张籍也早已老病退居。他自己也鬓发皆白,心境苍凉。
一个秋日的下午,他独自一人,又来到了曲江边。秋水长天,落叶纷飞,景色萧瑟。他漫步在曾经写下《曲江早春》的岸边,心中感慨万千。这长安,他居住了大半生,熟悉它的每一个季节,每一条重要的街巷。他在这里追求过理想,经历过挫折,见证过繁华,也洞察过苦难。他是这座城市真正的“长居者”,他的生命轨迹,已与这座城市的脉搏深深交织在一起。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写下的《长恨歌》。那时,他借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抒发了对盛世转衰、人生无常的浩叹。诗中那“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的仓皇,“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的凄楚,“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遗憾,当年更多是出于文学的想象和历史的感怀。
如今,经历了大半生的宦海风波,目睹了帝国的种种积弊与人世的沧桑变幻,他再读《长恨歌》,感受已然不同。那不仅仅是一个帝王的爱情悲歌,更是一个时代的挽歌,是对所有美好事物终将逝去的哀悼,其中也暗含着他自己对逝去的青春、理想,以及那座记忆中无比繁华的“开元全盛日”的长安的追忆与怅惘。
“汉皇重色思倾国……”他低声吟诵着《长恨歌》的开头,声音苍老而平静。诗句如流水般从他心中淌过,带着他个人的感伤,也带着一个时代投影在个人身上的复杂光影。
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急切地想要“补察时政”、“泄导人情”,也不再像写下《卖炭翁》时那样激愤填膺。岁月和经历,让他变得更加通透,也更加沉郁。他明白了,个人的力量在时代洪流面前,有时是如此渺小。他能做的,只是用他的笔,忠实地记录下他的所见、所闻、所感,为这个时代,为这座他深爱又时常感到无力的长安城,留下一些真实的印记。
夕阳西下,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转身,缓缓向城内走去。身后,是暮色中的曲江,是承载了他一生最重要时光的长安。
他是一个诗人,一个官员,一个丈夫,一个朋友,但归根结底,他是这座城市的一个“长居者”。他的诗篇,就是他为这座城市,也是为自己写下的“长居笔记”。笔记里有早春的生机,有夏日的阴凉,有秋日的萧瑟,也有冬日的严寒;有朝堂的风云,有市井的烟火,有友情的温暖,也有孤独的沉吟。这一切,共同构成了白居易的长安,一个在历史长河中真实而鲜活的存在。(短篇小说,作者:夏夏)